等在一旁的少使们察觉到了穆清葭的犹豫。
他们听到了覃桑说的“曜王府”三个字,也知道穆清葭此刻的犹豫是因为什么。
“大人。”其中一人试探地询问道,“可要从后门撤离吗?”
穆清葭将抵着窗缝的剑柄收了回来,重新将窗户关紧了。
她不清楚周瑾寒将于何时抵京,只是看着覃桑脸上的笑意,听着对方话语中的期盼,穆清葭知道至少现在,她的死讯还没有传回曜王府。
或许,是周瑾寒根本没觉得有必要让王府里头的人知道这件事吧。
毕竟她不过是个已经被他休了的弃妇,她不过,是被他亲手消灭了的仇敌。
她死了是活该,没有任何值得他浪费笔墨的价值。
哪怕只是提上一句,寥寥数字。
因覃桑的出现而起了一丝涟漪的冰冷的心再次被她尘封起来。
“不必。”穆清葭凉声回答那少使的话,“公事公办。开门,将抓到的奸细带回去。”
那少使无法从穆清葭的鬼面具上看出她的情绪来,有些没底:“那……外头曜王府的人……”
“钦天殿办案,闲杂人等一律驱散——”穆清葭顿了顿,逐字强调,“包括曜王府。”
几个少使闻言抱拳领命:“是!”
倏然撤下门板拉开大门冲了出去。
十数人呈两翼提剑护在了门外,个个身上的银黑鳞纹都在闪着冷酷的光。
覃桑被冲出门来的这些人吓了一跳,忍不住从阶梯上跌退下去。她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些穿着钦天殿官服的面色不善的十数少使:“你,你们……铺子里的老板和伙计呢?”
方才向穆清葭请示的那名少使面无表情道:“徐记果煎铺私通外敌,藏匿大通奸细。我等奉国师大人之命已将铺子查封。”
他扫视了一圈围观的百姓,加大了声音:“尔等去别处买点心吧。”
“徐记果煎铺子通敌?”覃桑拧起眉。
因为眼前这些人的官服,因为他们腰上悬挂的那块刻了“钦天”二字的令牌,她对那少使的话颇有些不信:“徐记在西街都开了多少年了,敞开大门做生意,本分卖点心,街坊邻居从没见到铺子里来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周瑾寒正结束赈灾之行返回京城,差事办得很顺利,听说将那些贪官全处置了。南部几州的百姓感激王爷的功德,已经将他这段时日所做的事情编成了歌谣传唱。这首歌谣如今都已经传到京城了。
此情此境下,恐怕陛下和国师很难再找王爷的错处。
覃桑想着这些,再联想到他们曜王府三年来频繁至徐记采买,心想:这顶通敌叛国的大帽子,指不定是想扣到谁的脑袋上去呢!
她扫视了众少使一圈,接下去:“你们可别是错抓了好人。”
“钦天殿办差自有道理,无需向外人解释。”
低沉冰冷的声音自屋内传来。
带着奇特的喑哑,不辨男女。
覃桑看到门槛里面黑色袍边翻动,一只边上镶红玛瑙的皂靴从屋里跨出来。
许是因为成色太好,那玛瑙颜色深得像是挂在鞋子上面的血,色泽妖异,看得人心中不安。
覃桑抬眸,对上了黑袍紧裹的人银白鬼面具里露出来的那双眼睛。
也不知为何,虽然对方的眼神凛冽,不怒自威,可覃桑在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恍惚间竟觉得很是熟悉。
然而对方此时与钦天殿的这些少使站在一起,显然同他们是一伙的,不可能会是她认识的人。
“你又是谁?”覃桑问道。
“放肆!”方才那少使闻言冷喝一声,“这是我们东主司,沐苍大人。”
眼看身边人的剑锋对准了覃桑的咽喉,穆清葭藏在黑袍下的手不由一紧。
覃桑却不卑不亢地迎着对方的剑锋,提醒道:“这位少使大人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可惜了,我们曜王府的人,可不听你们钦天殿差遣调派。”
她的目光转到一旁沉默的那黑袍人脸上,狐疑地盯了对方半晌,随后她才在身后小厮的提醒下默叹了一声,作罢道:“罢了,我不与你们纠缠。只不过我要的点心是昨天就付了银钱定下了的,今日取了去,也是为了我们王爷和王妃赈灾回来接风洗尘所用。你们办差便办差,只让店家将我要的东西取来,咱们各自都好回去交差。”
覃桑往前踏了一步:“怎么?钦天殿的各位大人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禄,既然与我们曜王府一样,都是在替我大邺江山百姓效力,总不至于要让我们王爷从南部几州辛苦了一趟回来,连一口可口的点心都吃不上吧?”
覃桑覃榆两姐妹的嘴皮子都是从王府后宅里锻炼出来的,只不过跟覃榆的直白气人不同,覃桑说的话乍一听就事论事,但那股阴阳怪气的劲却让人想无视都无视不了。
梗在心头,不上不下,令人极度不舒服。
那少使还想坚持,但身边的穆清葭却淡淡吩咐了一声:“让她去取。”
“大人?”那少使不解。
穆清葭的视线却落在覃桑那条伤腿上。
应该是还没有好全,方才她前进一步的时候,穆清葭注意到她的动作还有些异样。
可就算是还瘸着,在得知她马上就要回来了后,覃桑仍旧高高兴兴地跑出来替她买她最喜欢的点心了。
徐记果煎铺子的东西,哪儿是周瑾寒要吃呢?那个从前时常贪嘴的人,分明就是她啊……
“将人犯带去上交要紧。”穆清葭冷漠道,“派两个人留下,盯着曜王府的人取完东西后便锁上大门。至于徐记的一干人等,先送去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是。”
屋里捆起来了的人都被押了出来。
而那已经手脚残废还被割了舌头的夷阿豸也已经被拖上了后院门外的一辆马车。一名少使赶着马车,滴着一路的血迹绕到了前门来。
穆清葭没再多看覃桑和替她赶车的小厮一眼,大步跨下台阶后翻身骑上了马。
曜王府马车两檐上,特制的风铃随着马儿的踱步而发出了空灵清脆的声响。
悠悠扬扬,与金灿灿的阳光和蓝天白云缠绕上。
正是重逢的好风光。
穆清葭的动作稍稍顿了一顿。
随即她猛地一扬缰绳,带着钦天殿众少使风驰电掣一般往远处奔赴而去。
黑袍往身后扬起,一身肃杀气场。
同这世上每一个在大人物身边卖命的走狗都一样。
覃榆进屋的时候回过头,远远地朝这群人离去的背影望了一眼。
她的心头忽地落下了一点感伤。
只是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
距离京城五十里之外,曜王府的队伍正慢吞吞地往前挪。
接到手下的人传来的情报,凌辰调转方向往回跑了几步,在一辆马车旁停下了:“王爷,京中来信。”
周瑾寒虚合着的双眼缓缓睁开来。
他放下了支着额头的手,伸出车窗外接过了凌辰手中的信纸。
展开扫了一眼后,他冷冷地哼笑了一声:“果然,他们还是忍不住倾巢出动了。”
隔着一层窗帘,周瑾寒凛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凌辰接话回道:“毕竟他们面对的是长公主。在咱们大邺这位战神手里,哪怕西北狼族都只能夹起尾巴乖乖听话,更何况大通那几只妄自尊大的臭虫。”
周瑾寒用两指将信纸重新合上了,沉声道:“也不仅是周若白一人的功劳。宫中生变,是司空鹤及时赶到,才将贼人一举歼灭。”
凌辰眼睫一低,斟酌着回:“听闻……钦天殿换了新的东主司,身手极高。”
“毕竟沐苍死了。”周瑾寒不甚在意,“东为四方之首,东位空悬,对掌管国运的钦天殿而言非长久之计,寻一个实力更强的人顶上也是情理中事。”
他稍稍垂了下视线:“带着禁军一起冲进周瑾淮寝殿的人是孔越吗?”
“是。”凌辰回。
“看来……”周瑾寒的拇指与食指微微一搓,“这位西北大营出身的孔将军,日后得常驻京师了。”
“王爷。”凌辰又往车窗前凑近了些,弯腰低声道,“听说陛下有意拨一支军队驻守东宫,我们是否需要提前准备一下?”
周瑾寒闻言冷哂:“看来周瑾淮这次是被吓狠了。”
他沉思了片刻,方回答凌辰的话:“先不急。事关太子安危,周瑾淮定然得先找司空鹤商量。在咱们那位疑心深重的陛下心中,如今唯一可信,能让他放心托付太子性命的人,大概只剩下司空鹤一个了。”
“他此刻应该最希望司空鹤可以派出一名钦天殿主司来随身保护周若瑜——四大主司中身手最好的北主司敬玄,或者就是你口中那名新的东主司。不过……”
想到这里,周瑾寒眼中露出两分嘲讽:“以司空鹤对咱们那位陛下的了解,他一定不会同意——至少不会很爽快地同意。”
周瑾淮能当上皇帝,即便没有雄韬伟略,也并不代表他就是任人拿捏的傻子。
他现在就是年纪大了,保不齐哪天就突然驾鹤去了,所以不得不找一个人托孤,不得不在朝堂上架着那样一个权臣来制衡日益壮大的曜王府,来辖制周瑾寒这个越来越不受控的曜王。
说到底,周瑾淮对司空鹤的信任,不过就是一种利用罢了。
因为哪怕他日周若瑜幼年登基,司空鹤总揽朝政,周若瑜最差也不过就是受他压制受他白摆布的一个傀儡罢了。况且周若白统帅三军,真到了情形不可控的地步,她还能带兵杀回京师“清君侧”,不至于让大邺江山陷入动荡之中。
而周若瑜也总会长大的,总有一天能够积攒起自己的势力来,来抗衡司空鹤的压迫。
即便周若瑜终其一生也活在司空鹤的阴影下,那也没有关系,他还会有后代。
皇位代代相传,大邺江山永远都是在他周瑾淮的子孙手里的。
无论如何,司空鹤终归与周瑾寒不一样,他只是个外姓之臣。
而周瑾寒却与周瑾淮一样都姓周,他们有同一个父亲,周瑾寒是有登基称帝的权力的。
甚至倘若今日的周瑾淮正值壮年,周瑾寒都敢保证,司空鹤一定活不到周若瑜即位那一天。
在那之前,周瑾淮榨干了他的所有价值,便会亲手杀了这个可能威胁到周若瑜地位的野心家。
周瑾寒清楚这一切,与虎作伴的司空鹤自然更明白。
周瑾淮疑心重,本来就忌惮司空鹤。若是在他提出要钦天殿的四大主司之一来保护周若瑜后,司空鹤半点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下来,恐怕看在周瑾淮的眼里,那就不是什么“忠君爱国肝脑涂地”了,而是他早就图谋不轨,企图将他们父子二人掌控在股掌之间。
“等他们商量出结果来后,我们再做打算不迟。”周瑾寒道。
“那王爷,咱们现在要加快行程吗?”
日薄西山,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该回了。”周瑾寒语调淡淡的,“再不回去,恐怕赶不上这出戏的尾声。”
“况且京中的百姓被这场动荡搞得人心惶惶,也是时候有个人带去点喜讯,振奋一下军心,让他们知道大邺朝堂之中,谁才是值得信赖的人。”
“将本王的银蛟牵过来吧。”
凌辰依言派人去牵银蛟了。
回来的这一路上,因为有楚云遏盯着,周瑾寒一直都被关在马车里不能放风,搞得银蛟都有些抑郁了。
此时得知它的主人终于要骑它,它撒丫子跑得简直像是疯了。
饶是周瑾寒都被它颠得差点要从马背上飞出去。
凌辰一边在后面追一边想:这也就是楚神医先一步跟他们分别了,要是还跟他们在一块儿,见到这场面,恐怕回到王府就又得将他们王爷扎昏三天。
他努力地追上去,喊:“王爷!陆大人比我们提前几个时辰抵京,回到户部定然会发现不对,咱们是不是得想个应对之策啊?”
“不必想。”周瑾寒的声音被狂风带回来,“本王会照实告诉他。”
“那——”凌辰张嘴想问:那陆长洲不会将这事上报吗?
然而周瑾寒不等他问出口便已经主动接下去:“放心,他什么都不会说。”
因为对如今的陆长洲而言,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非黑即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