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血灌入簪烟喉中,腥浓的味道令人作呕。曲晴柔刚松开压制着簪烟的力道时,簪烟就跪在地上拼命地呕吐起来,用手指去抠自己的喉咙,弄得满手满嘴满地都是血液。
周若白冷漠地嗤道:“不用白费心机了,你应该比本公主更清楚,朔望散之毒一旦入体,便不是简单的再将毒药吐出来就可以安然无恙了的。”
“今日你交解药最好,倘若至死不交,正好去地府给穆清葭作陪,权当本公主与她相识一场,不忍看她黄泉路上寂寞。”
所有人都用一种冷漠又鄙夷的神情看着簪烟,再没人催促她什么。
然而就像周若白预估的那样,如簪烟这般自利小人,只有在危险不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能表现得大无畏,一旦是自己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什么骨气啊从容啊,抛弃得比谁都快。
于是众人便见在周若白的话后,簪烟跪在地上的身子猛地一抖。她甚至都已经不在乎自己此刻满身血的样子有多丑陋恐怖了,脸上肌肉因极度的惊恐而颤抖着,面色煞白如鬼,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去箱子里面翻找起来。
一个不起眼的木盒从她颤抖的手里滚落到了地上。
眼见簪烟要扑过去捡,曲晴柔眼疾手快,对着她的肩膀就是一脚,先一步将木盒捡起交到了周若白手上。
“给我!给我啊——!”
簪烟嘶喊着,即便被两个火凤女将反剪住了手臂也还是要朝周若白扑,疯狂地尖声哭叫起来:“把解药给我!我不想死,把解药给我!”
“还敢说不知道什么是朔望散,也不知道什么解药?”曲晴柔再忍不住,一拳头打在了簪烟的肚子上,又狠狠地在她脸上抽了一剑鞘,“你这毒妇,直接打死你都不足以让人解心头恨!”
簪烟满嘴血沫,又吐出另一边的两颗大牙。她重新示弱地哭求道:“长公主,求您了,是簪烟错了,簪烟再也不敢了。您救救我吧呜呜……我还不想死……”
双目通红,柳眉轻颦,若不是被打得实在有些不忍直视,堪称我见犹怜。
周若白完全不为所动。
她翻开了木盒,看到里头绢布包裹着的是几颗浅红色的香丸。说是香丸,却淡得几乎闻不出什么味道。
探路蜂还没有被收回琉璃瓶,在周若白翻开绢布的时候嗡嗡振翅飞过来,绕着木盒子转起了圈。
“看来这就是解药了。”周若白一下盖上了木盒,对左右一挥手,“将这毒妇关起来,等曜王之后发落。”
“走!”
曲晴柔在簪烟背上推了一把,就让那两个女将将人扭送出屋子而去。
簪烟听到自己这就要被关起来,越发恐惧地哭喊起来:“长公主饶命,长公主饶命!”
周若白打了个手势,让她们驻步片刻。她将木盒递给了曲晴柔,朝簪烟斜乜了一眼过来,看着她涕泗纵横的凄惨模样,冷道:“那碗血不是穆清葭的。”
簪烟闻言一愣。
周若白的语调带着轻嘲,似乎对簪烟的愚蠢表现很满意。“穆清葭如今命悬一线,即便本公主有心要割她的血,满屋子的人都不会同意。更何况你这般低贱恶毒之人,又哪里值得她白白损失这一碗血?”
“那……那它是……”
周若白眉梢一扬,逐字吐声:“不过就是一碗鸡血罢了。”
“你——!”
得知自己被戏耍,并且还将解药亲手交了出来,簪烟的面目因愤怒而极度扭曲起来。她恨不得当场咬死周若白,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周若白,你不得好死!你和那穆清葭一样,迟早都得下地狱!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一定会下地狱!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她被拖了出去,然而疯子一样的喊骂声却直过了很久还在空中回荡。
“长公主。”曲晴柔压低了声音询问周若白道,“真的要将她交给曜王爷去处置吗?王爷与她情谊匪浅,或许真的会在她的装腔作势下心软,从而放她一马。”
“她毕竟是曜王府的人,本公主不好直接越俎代庖处置了。”周若白语调淡淡,眉心微微锁着。“先将她交予曜王。若是她得了赦免,你再找机会动手不迟。”
“本公主今日瞧着她的做派,身份怕是不简单。”周若白的两指一并一弹,内劲摧灭了梳妆台上的那豆烛光。她的眼睛也随之眯了一眯,“一个柔弱独身女子,除了依附周瑾寒之外,在这恪州无依无靠。她能从何处得来‘朔望散’?”
“长公主的意思是,此事是有人指使她干的?”
“不一定。”周若白答,“但背后定然有人在助她行事。”
“那要告诉曜王吗?”曲晴柔问。
周若白摇了摇头:“周瑾寒并非蠢货,或许……他早已察觉到了。”
一直未想通的地方此刻豁然开朗。
周若白心道一声:难怪。
难怪她这两日看下来,发现周瑾寒对簪烟的态度若即若离,虽然以他那暴戾无常的性子,对待簪烟算得上是体贴周到了,可离一句“情谊深厚”差了完全有十万八千里。
她是与周瑾寒自小玩大起来的,对这厮了解得不能算不透彻。能让他做到这份上,必然是他正计划着什么,需要短暂迷惑对方视线。
想到这里,周若白不由笑了一声,评价道:“幸好,这厮还不至于昏庸到头。”
她没再在簪烟的房里逗留,让人将满屋子蜡烛灭了,转身往后院而去。
天色很快暗下。
周瑾寒连续花了几个时辰运功给穆清葭压制毒性,等到从浴桶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脱力到几乎站不住脚。
然而周若白已经寻到了解药,又将簪烟关起来了等着他去发落,周瑾寒只稍微休息了一下后便换了身衣服,带着凌辰往柴房而去。
看着周瑾寒出门,楚云遏端着药碗往床边走的脚步一顿。
陆长洲这些在屋里帮忙的人陆续都散了,楚云遏叫他们今夜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这样重复一次方可让穆清葭暂时度过危险。
除了躺在床上的穆清葭外,屋里便只剩下了楚云遏和覃榆两人。
堆积如山的药草还摞在屋子里,药罐药炉都没收,整间屋子都是药味。
覃榆替穆清葭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后撩开床帐,接过了楚云遏手中的药碗。“神医,王妃肚子里的小主子……”
“还在。”楚云遏回道,“虽然确实差点没保住,但这孩子生命力顽强,方才睡了一会儿后,如今已经醒过来了。只不过他来到世上的这段过程坎坷了些,长得比同阶段的孩子要慢,日后要多进补调养,出生的时候才能健康。”
“那就好。”覃榆这才放下心来。她腼腆地笑了笑:“奴婢方才见王爷难过,还以为是小主子出了什么意外。”
“在你们王爷看来,这个孩子的确已经不在了。”楚云遏却道。
覃榆一下没明白:“啊?”
“这是我与你家王妃之前就有的约定。”楚云遏说,“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日后落到那位簪烟姑娘膝下,也不希望这孩子被其他人惦记,成为权利斗争的牺牲品,所以她宁可让王爷以为孩子没了。”
“我应允了她,所以方才在药中动了点手脚,暂时隐去了胎儿的心跳。”
覃榆一时都愣了:还能这样啊?
“那……这孩子以后……”
“你家王妃多半将成为一个亡命徒,所以这孩子生下来后会由我带走,成为我的关门弟子。”楚云遏回答,“我虽然不能保证他大富大贵,但至少衣食无忧,也能让他知书明理,学有所长。”
楚云遏看着她呆愣的神情,笑了笑,挑眉提醒:“此事除了王妃之外,只有你知我知,可别说漏嘴了。快进去吧,药要凉了。”
覃榆这才讷讷应了声“是”,端着药进帐中去了。
穆清葭的脸色退去了死气,虽然脸色还是惨白,但呼吸总算平稳了一些。
因在药水中泡了太久,她手上的皮肤都有些起皱。覃榆将她扶坐起来后在她冰冷的手指上搓了一搓,柔声道:“虽然楚神医和胡太医将您的身子调理得差不多了,可王妃的手还是这么凉,以后不要忘记用手炉呀。”
她将穆清葭的手放进了被窝里,掖了掖被角。
“奴婢要干一件大事去啦。”覃榆小口小口慢慢地给穆清葭喂着药,明知她听不见,却依旧同她说着话。“王妃若是知道奴婢要做什么,一定会阻止的。可是这件事情奴婢不得不做,否则奴婢会后悔一辈子的。”
“所以啊,奴婢决定瞒着您,不让您知道了。”覃榆用帕子掖了掖穆清葭唇角的汤药,“您不要责怪奴婢好吗?奴婢长这么大,一直都是我姐姐庇护着,后来跟了您,又仗了您的势,风光了三年。奴婢从来没有靠自己干过什么大事,过得糊里糊涂的,也从来没有想达成的目标。”
“跟姐姐相比,奴婢一直都像是个废物。”
“不过以后就好啦,等到奴婢做完了这件想做的事情,我姐姐一定会以我为傲的。她一定也会佩服我的,因为我比她更加勇敢,更加厉害。”
随着覃榆缓缓说出口的这些心里话,一碗汤药不多久就见了底。
“奴婢只是有些难过,本来还想着说,即使您以后不回京城不回王府了,奴婢也要跟着您。您不让奴婢跟,奴婢就偷偷跟。只是现在,奴婢真的跟不了啦……”
一颗眼泪掉在了棉被上。
覃榆用帕子在上面擦了擦,没擦掉,她便有些难为情地抹了抹脸,笑了声:“奴婢真是没有用,都还没说什么呢,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掉了。”
“奴婢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没有人强迫我,所以即便您以后知道了真相,也不要怪楚神医,更不要怪您自己。”
“先前胡太医去世之后,您说您不愿替他人承担往后的人生,不愿替他人背负照顾家人的责任。您说您只想自扫门前雪,也是出于自私。奴婢那时候就想反驳您,可是奴婢嘴笨,脑子也不聪明,不知道应该怎样反驳才对。”
“但奴婢现在想到啦。”
覃榆拉着穆清葭的手,说道:“王妃,您不是自私,相反,您这是善良,是无私。辛姑姑从前教过我们,‘自私’是人生来就有的特性,每个人都想要自己好,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因为想要自己好,所以当环境不适于自己的时候,才会千方百计地去做改变,哪怕在那样做的时候会伤害到其他人。”
“连吃饭穿衣这样的小事,人都会因为自私而拼命地争夺,更何况是碰上了生死攸关的大事呢?”
“如果您是自私的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您根本不会为别人替您挡箭而自责,甚至还会在那两支箭射来的时候躲到别人身后去,主动让别人来替您抵挡。”
“趋利避害嘛,这是所有生灵的天性。”
“可是您没有呀。”覃榆说道,“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咱们每一次遇险,您都是冲在前头保护我们的那个,您都宁愿自己受伤也不希望我们伤到。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您今日又怎会中毒至深,变成现在这样呢?”
“您不仅没有自私地拉别人给自己挡刀,您还是替别人挡刀的那个。甚至于您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从来都没想要要得到回报。正是因为您善良无私,所以当胡太医选择为您挡下那一箭的时候,您才会感到震惊,感到自责,觉得自己有愧。”
“可是王妃,无论是胡太医也好,还是奴婢也好,我们做的这些选择都是我们甘愿的。正如您想要保护我们一样,我们也想要保护您。”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好人,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别人为自己的付出,能看到别人对自己的好,进而也想对别人好。”
“我说得对吧,王妃?您看,我还是有一点伶俐劲在的,对不对?”
覃榆笑了笑,低下头去的瞬间却还是忍不住带了哭腔:“王妃以后一定要好好的。无论,无论今日之后奴婢会怎样……王妃都不要伤心好不好?”
“如果王妃还是觉得自责的话,不如就将奴婢的那一份一起带上,日后去看更高的山,渡更远的海,过得比任何人都更加精彩吧!”
“奴婢想要抱您一下,可以吗?”覃榆问道。
穆清葭依然合着眼睛昏迷着,什么反应都没有给她。
覃榆却当她这是默认了。
她破涕为笑,道:“那奴婢就不客气啦!”
话说着,覃榆张开手臂在穆清葭清瘦柔软的身上轻轻抱了一抱:“王妃,那奴婢去啦……”
楚云遏一直隔着床帐静静地站着,听到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忍不住心下动容,微微叹了一口气。
然后便见覃榆端着药碗从里头走了出来,向他福了福身,郑重地说道:“神医,奴婢准备好了。辛苦您,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