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榆和楚云遏商量的那些内容,帘帐里的人都没有听见。
周瑾寒走进帘帐后便跨入了浴桶之中,伸手将昏迷不醒的穆清葭揽进了怀里。
她的脸色还是青白,纤长的眼睫掩着,看不见她眼里温暖漂亮的光,只留下了眼下的一小片寂寞的阴影。
她此刻比任何时候都顺从,依偎在周瑾寒的怀里,也比任何时候都柔软。可是周瑾寒却宁可她像当初与他决裂时一样凶狠尖锐,宁可她用剑指着他的心口,也不愿她同此时一般,悄无声息,仿佛不经意间就会死去。
“你不是说过要保护我的吗?”周瑾寒从背后拥着穆清葭,眼眶赤红的,落了满身的寂寞。“你不是说过只要你在,就不允许有人伤害我吗?”
“你骗了我三年,葭儿……最起码要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你按照你承诺过的那样做,好让我知道在那些为你动摇的时刻,我的选择都没有错。”
“你至少要向我证明你值得,不是吗?”
“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释,我们布下的那些棋,你也还没有看到结局,你在意的社稷、黎民,都还没有得到安定,所以你怎么可以狠心撒手离去?你听到了吗葭儿?你不能那么狠心!”
抱着穆清葭肩膀的力道更大了一些。周瑾寒的胸膛贴着穆清葭的背脊,如同在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她身上的冰冷一般。
他将脸埋进了穆清葭的发丝间,声音低哑起来:“穆清葭,你怎么可以让人心里那么难受……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地,让我连恨都失去了着落……”
药汁漫到胸口,随着沉重的心跳泛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周瑾寒哽咽出口的语调却比药味更加苦涩。
他就那样拥抱着穆清葭,静默地呆了许久。随后他才松开了怀抱,手掌贴上穆清葭的背脊将她的身体撑直,一咬牙将自己的内力灌输进了她的体内。
“本王……不允许你死!”
澎湃的内力猛地冲进四肢百骸,穆清葭的整个身子都随之一抖,瞬间僵直了片刻。
周瑾寒体质至阳,内力释放出来时带起的热量比屋子里这么多火盆加起来的温度还要更高。浴桶里浓郁的药汁在内力的催动下翻滚起来,水汽裹挟药味升腾,让充斥驿站的苦味更加重了几分。
穆清葭的脸色在周瑾寒内力的作用下红润了一些,依稀间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她马上就要醒过来了一样。
不过短短片刻,周瑾寒已经大汗淋漓。
药力已经在穆清葭体内起了作用,周瑾寒察觉到内力在她经脉中游走时,那些因中毒而瘀滞的地方都有逐渐化开的迹象。
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为穆清葭疏通经脉起来。
而随着内力深入,周瑾寒也在穆清葭体内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心跳。
很轻很轻,跳动得也很缓慢,可是它正在努力地有规律地跳动着,提醒着别人有它的存在。
那是……周瑾寒茫然地想道:那是,他们孩子的心跳?
就在这一刻,周瑾寒合住的眼睛里忽然掉下了一颗泪来。
他蓦地轻笑了一声,可是在这阵欣喜之后,席卷上心头的却是巨浪般的深浓的悲伤。
他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他的孩子的存在,真正地反应过来自己成为了一个父亲,竟然是在他就要失去这个孩子的这一刻。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大概也是他唯一的孩子了……
可惜因为穆清葭如今身中剧毒失血过多,没有办法保住这个孩子;而他此生也失去了当父亲的可能,年幼时曾在父皇那儿得到过的宠爱,他都无法再同样地传递给下一代了……
似乎是感应到周瑾寒的悲痛,存在于穆清葭腹中的小小的心跳声用力地响了一下,就像是在安慰,也像是在告别。
它与穆清葭血脉相连,如今又被周瑾寒的内力包裹,如同孩子依偎在父母双亲的怀抱之中,一下一下轻缓地律动,像是得到了期待已久的宠爱,安心地撒了个娇。
周瑾寒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穆清葭腹中,仔仔细细地感受着胎儿的心跳声。在这一刻,他这样的凉薄之人,竟也生出了名为“爱”的情愫。
他的内力给了这个孩子很多很多的温暖,他也想要再给之很多很多的爱。
他亲身感受着这个孩子的心跳渐渐微弱下去,替身为母亲的穆清葭经历了一遭失去孩子的痛彻心扉。一直到周身药水变凉,而他再也感受不到穆清葭腹中的跳动。
周瑾寒强忍住内心的哀痛咬了咬牙,往穆清葭体内输送进去的内力越加增强了一分。
扑通。
穆清葭的心脏猛地巨颤了一下。
她骤然喷出了一口血。
白色帘帐被染上黑红的颜色,血液再从上面一滴滴滑落,就像为失去了一个生命而哭泣落下的泪。
穆清葭紧闭的眼睛睁开了片刻,在短暂的清醒时分,她看着视野里深浓的黑暗,心想:
天不会再亮了……
而这厢,周瑾寒等人为救穆清葭紧闭屋门严防死守。另一厢,长公主周若白也循着探路蜂的指引一脚踹开了簪烟的房门。
彼时正午,外头阳光甚好。
然而簪烟的屋子里却被厚实的帘子遮得半点光都漏不进来。烛火摆满了四面墙,连地上都摆了许多烛台。因已经点燃了很久,白色蜡烛的烛心凹陷,边上盛了满满的油。火光微弱,在房门被踹开的时候随风抖动,即将湮灭。
簪烟已经穿戴整齐,正对镜涂着口脂。鲜血一样的红色,出现在她素净的脸上,让她看起来透出一丝妖异邪魅之感。
见到周若白带着人走进来,簪烟不慌不忙地抬了抬眼睫,从镜面里对上了周若白的视线:“长公主要见簪烟,叫人通传一声便成,哪里用得着亲自前来?”
曲晴柔抽出剑来架在了簪烟的脖子上:“是你下毒谋害曜王妃?说,解药在哪儿?”
簪烟瞥了一眼脖子上的剑锋。
她寻常示人的那副柔弱的姿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无畏从容。她从镜前站起了身,张开双手展示了一下自己身上那身华贵衣料,装作不解地轻哂道:“曲将军说什么呢?我不就是曜王妃吗?这世上哪儿有人会自己给自己下毒呢?”
“少在这里装蒜!探路蜂寻到了你这里,难道还会有假?”曲晴柔最看不惯这种惺惺作态的做派。她手中的剑锋逼向簪烟更近了一些,“快说,解药在哪儿!”
因这一逼近,簪烟的脖颈被迫使着绷直了一些。她抬着下巴,扫了一眼正围着自己振翅嗡鸣不止的长尾黄蜂,脸色阴沉了片刻后又重新摆上笑容,望向周若白:“长公主,您手下的人这般僭越无礼,您就干看着吗?”
“簪烟一直以为火凤军军纪严明,统帅还未发号施令,下面的人就已经自作主张行事,不知该打多少军棍呢?”
曲晴柔眉眼一厉。
“你倒还知道军纪?”周若白面无表情走过来,斜睨着簪烟的表情,“然而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有一句话叫‘审时度势,随机应变’,也是我火凤军行事标准。尔等只会在背地里搞些阴谋诡计的小人,懂什么军人,谈什么军纪?”
“本公主没有时间同你废话。”周若白道,“探路蜂既然寻到了你,便是你身上有解药的气息。此时交出来,本公主许可饶你一命。”
“什么毒,什么解药?”簪烟的表情一收,偏开脸,“我不知道。”
“你!”
见到簪烟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曲晴柔气不过,当即就想出手给她点颜色看看。
然而周若白却抬了抬手阻止了曲晴柔。
她看着簪烟的表情,哂了一声:“朔望散,你当真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簪烟皮笑肉不笑地反问。
周若白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闻言便点了点头:“好,不知道最好。那就让本公主来告诉你,何为朔望散。”
“取西南深山奇虫奇草浓缩成汁,提炼其毒性制成一药。人在中毒后仅剩十五日寿命,故名曰‘朔望散’。朔日服之,五感渐消,直到望日一朝毒发,流干体内血液而亡。”
“一种堪称酷刑的死法。”周若白评价道。
簪烟听了周若白的描述后,克制不住地露出了恶毒的笑意来:“没想到这世上竟有这种厉害的毒药。所以穆清葭就是中了这个毒,现在快死了?”
“确实,她快死了。”周若白应了一声,负手朝簪烟走近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毒性溶入血液之中,入侵四肢百骸。”
“那可真是不幸。”
簪烟假惺惺地用帕子掩了掩嘴角。
她想要流两滴鳄鱼泪来假装同情,然而话出口后,却抑制不住地大笑出声来。
“不幸……哈哈哈哈……哎哟,这可真是太不幸了……”
其状若癫狂,叫人看得满心嫌恶。
“她确实不幸,身边呆着如你这般恶魔,竟也能容忍这么久。”周若白的眸光凛冽。“本公主问你最后一遍,朔望散的解药,你究竟交不交出来?”
簪烟哼笑了一声,宽大袖口遮盖下的右手中无声无息地落入一个红色小药瓶。
然而曲晴柔一直都仔细地提防着她,她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根本逃不过对方的法眼。见到簪烟右手中抓住了这个小药瓶,曲晴柔双目一瞪,剑鞘在她右手臂上一转,当场就将簪烟押在了梳妆台上!
“大胆刁妇,竟想暗害长公主!”曲晴柔怒不可遏,抬手便给了簪烟重重一巴掌,直接将她打得口鼻鲜血直流。
“啊——!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
簪烟被曲晴柔扭住手臂押在镜前,看到自己无暇的妆面竟被对方这一巴掌打坏,而自己姣好的面容也破了相,不由疯了一样喊叫挣扎起来,甚至亮出了白惨惨的牙,想要去咬曲晴柔。
然而曲晴柔曲将军可不是像京城中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子一般的善茬,长年累月审问犯人时,凭的就是一股狠劲。簪烟刚在她手里扑腾起来,脑袋才转过去亮出牙,曲晴柔就一个肘击打在了她的脸颊上,当即打落了她的两颗大牙。
镜中头发蓬乱的人满嘴满脸血,哪怕身上穿着华贵的衣衫,看起来也像是偷了皇帝新衣的乞丐。
簪烟透过镜子见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一怔之后像是彻底疯了一样尖声喊骂起来:“贱人!你们跟穆清葭一样都是空有蛮力的武夫,都是粗鄙的贱人!”
打仗的时候,在战俘营里,再难听的骂声她们都听过,簪烟喊的这几声不痛不痒的话听进周若白及火凤军女将们的耳朵里,甚至连一点波澜都没法在她们心头掀起。
无人在意簪烟的歇斯底里。
周若白接过了这个红色小药瓶,没有大意地拔出瓶口的塞子,只吩咐人将它拿去交给楚云遏,随后才重新开口对簪烟道:“你既然不愿意交出解药,那就罢了。”
“我呸!”簪烟啐了一口,目眦尽裂地盯着周若白,冷笑,“想要拿了解药去救穆清葭?我告诉你,妄想!你们有本事就自己找啊,看看这解药到底在哪里!”
周若白冷酷地看着簪烟口吐鲜血又骂又笑。
她沉默地看了很久,直到那跑去给楚云遏送药瓶的女将又折回来,她才伸手接过了对方同时拿了来的一碗血,说道:“去年西南出现一窝自称‘光明圣教’的邪匪,匪首妄言可通天道,能看到过去,也能窥探天机。被本公主端了老窝时,他嘴里还喋喋不休尽是诅咒,然而才刚被拖回大营,都不待审讯,此人就哭爹喊娘地全招了。你可知是为何?”
簪烟咬着牙没有回答,周若白便自动接下去:“因为他是被本公主绑住手脚拴在了马上,一路从西南嶙峋的深山上拖回来的。”
“数九寒冬,人人身上都裹了大袄。然而此人被本公主拖回大营时,身上衣料已经被磨得一片不剩,甚至皮肉也都被沿路的荆棘石头刮带下来,双腿更是只剩下了白骨。”
“但是他却没法死。”说到这里,周若白的表情露出了一丝病态的快意。“西南大营的军医都是自小与毒物打交道的,有的是办法让只剩一口气的人再撑上一年半载,更不用说只是残废了两条腿而已。”
“可惜痛苦万分地活着,可远远不比干脆地死去来得痛快。”
簪烟的脸色因周若白的话变得煞白,可仍旧嘴硬地嗤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本公主只是想告诉你,有些刑罚周瑾寒或许不会对你做,但本公主会。”周若白直白的视线定在簪烟脸上,早已看穿了她的打算。“你不用妄想拖延时间,以为咬紧了牙关什么都不说,本公主就会将你交到周瑾寒手上,然后你便能脱罪了。”
簪烟的心一沉:“你想做什么!”
周若白将手中的那碗血递到簪烟面前:“看清楚了吗?这是从穆清葭身上割来的血,溶进了朔望散的毒,并且已经是毒发到了最厉害的那个时候。”
“你不愿意说解药在哪儿,本公主也没耐心继续追问。只不过本公主很好奇,倘若你知道自己此刻将要毒发身亡,还会不会继续保持你的这份骨气。”
“来人。”
周若白冷冷一声令下:“将这碗血喂进她嘴里,一滴都不许剩。”
“是!”
两名火凤军女将得了令,接过周若白手里的碗就走到了簪烟面前。
“你们要干什——唔!唔——!”
两名女将面色如铁,其中一人掐住簪烟的双颚撬开了她的嘴,另一人便将这碗黑红的血往她喉咙里灌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