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漆黑树影遮天。
穆清葭虽然看不见,却能闻到一路都是浓重血味。想到方才只有这面野林里没有出现司空鹤的护卫,穆清葭猜测周围这些死尸多半都是原先隐在林中的后惨死于那刺客剑下的护卫们了。
已经出了杨柳坡很远,窜出林子,他们重新踏在了山道上。
穆清葭追着那还要继续往前疾奔的身影,喊道:“等等!”
对方在她出声后果然如她预料一般驻足了片刻。
遮月的云层散开了,月光比之前更加亮。银辉照着黑衣人脸上的面具,银狐双眼狭长微眯,也让面具后面的那张脸上的神情越发深不可测。
只是很可惜,穆清葭她此刻看不见。
她只是辨认着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冰凉刺骨,杀气弥漫,潜意识里以为他是周瑾寒。
可是对方没有承认。
而若他果真是周瑾寒,此刻周遭没有第三个人,他又何必还要再跑?合该对她方才的行径大发雷霆详细质问才是。
穆清葭朝对方走近了两步,试探问道:“是你?那个戴银狐面具的刺客?”
对方没有回答,依旧站在原地,没有一丝动静。
“我知道你不会说话。不过我现在看不见,所以如果是你的话,你转过身来往回走一步,行吗?”
面具后,周瑾寒阴郁的脸色因穆清葭这句话而有了些许变动。
这样坦然示弱的态度,是她寻常在他面前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
如果他是“周瑾寒”,她就只是那个即便少了一双眼睛也坚强厉害到无可匹敌的穆清葭。
不知为何,周瑾寒竟然感到很遗憾。
于是他转回身,依言迈了一步。
穆清葭紧绷的肌肉蓦地一松。
“真的是你。”穆清葭说道,朝周瑾寒走过去,“你怎么也来了恪州?又是接了任务来刺杀国师的吗?”
她问完后等了一会儿,在一阵沉默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瞧我,脑子都成浆糊了。都说你不会说话了,还一直问。”
她像是在长途跋涉了很久后突然遇见了老友一般,哪怕对着一个立场不明的刺客,也觉得心情很是放松。
她将手掌伸过去:“你若愿意回答,可以画在我手心上。‘是’就点一下,‘不是’就点两下。”
看着摊在身前的白皙莹润的掌心,周瑾寒的唇角抿成平直的一条缝。
这种被当成了另一个人的感觉很奇特,就像是真实的自己躲在壳子里,正偷窥着眼前正发生的一切一般。以至于从前没有被自己注意到的那些细节,此时都放大了摊在了他的眼前。
比如穆清葭的手。
哪怕无数次地握过摩挲过,周瑾寒也从来都没有发现,原来她的虎口与指节上长了薄薄的茧,那是多年使用兵器才会留下的痕迹。
他本该是最了解她的人才对。可三年下来,他如今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了解了什么,甚至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所认为的那份了解,是否就是真实的她。
心中遗憾渐浓。
银白清寂的月色之下,旷野之中,周瑾寒伸出手,在穆清葭的手心轻轻点了一点。
穆清葭却不知面前的人是谁,更不知道此时他的心中在想什么。
她只在得到了回答后皱起了眉,诧异地重复了一遍:“你真的是来刺杀国师的?千里迢迢从京城一路追到了恪州,你的这位雇主就非得让国师死了不可吗?”
面前的人闻言犹豫了片刻,随后才在她的手心又点了一下。
“为什么?有深仇大恨吗?”
又是一点。
“他给你的佣金很多吗?”穆清葭问道,“让你甘愿冒这么大的险。还是说,你真的很缺钱?”
这次对方没有回答。
穆清葭又追问道:“如果这笔钱我给你,你可以放弃任务,不再追着国师不放吗?”
周瑾寒的眼底倏然一凛。
他探究地看着穆清葭说这话时的神情,看着她的那份焦急。
落在手心的不再是一点或者两点。
穆清葭感觉到对方在自己掌心写了三个字: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要给你钱让你放弃任务?”穆清葭问道。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才又接下去:“因为国师他不该死,至少如今不能死。”
“你只是一个刺客,不清楚如今大邺国内的情况。我也不能同你多说什么,但你我同为大邺子民,至少要知道朝堂稳定有多重要。对于活在底层的万千普通人而言,哪怕从山顶落下来一颗小石子,砸到身上也足以让家破人亡。倘若山崩,那无异于整片天都垮塌下来了。”
“如今我大邺内忧外患,有不明势力扎根境内十余年,企图祸我朝纲害我黎民。皇帝老迈,太子年幼,此时国师若死,那外敌定然趁机侵略边境,战争一起,生灵涂炭。而届时国内的异端必然也会趁乱起事,最先受苦的还不是平民百姓?”
“到时候,难道要靠曜王殿下与长公主等寥寥几人去解决整片疆土上的祸乱吗?他们确实是能人,可他们毕竟不是神人,倘若连他们这些仅剩下来的能救我大邺百姓的人也因此遇害,这个国家还能仰仗谁?难道是你我这样仅有渺小的个人力量之辈吗?”
周瑾寒看着穆清葭分析局势的模样。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犹豫着在她手心上写:「曜王」?
“对,曜王。”穆清葭回答,“虽然外界都传他是残暴不仁的煞神,可他却是真正在为黎民百姓锄奸佞谋福祉的好官。倘若有一日山河动荡,他也会是第一个站出来保家卫国的人。”
「他很重要?」
摊开的手掌因这四个字微微蜷缩了一下。
穆清葭神情有些恍惚,以至于都没有察觉到在她下意识缩手的那一刻,面前的“刺客”轻轻攥了一下她的指尖。
“他重要吗……”穆清葭浅浅笑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提起了曾经。“记得当初你潜入曜王府被我遇见,我警告你说,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就不允许你伤害王爷。”
“当时这话出自真心,如果之后的几次潜入,你仍旧抱着刺杀王爷的目的,我也定然会同你拼命。”
“因为对那时候的我而言,王爷他的确很重要,重要到更甚于我的性命。”
周瑾寒望着穆清葭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如今呢?」
“如今……他依然是重要的。”穆清葭答。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一角,眼眸却透亮,恍惚间像是陷在美好的回忆里。“无论是他行事手段之残忍果决,还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孤胆雄心,抑或他行走在正邪之间难辨善恶的矛盾复杂,于如今的大邺、如今的百姓而言,都很重要。”
「于你呢?」
穆清葭却没正面回答,只眨了眨眼睛,淡淡说道:“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收回了神思,重新问跟前之人:“说回国师吧。那么你还会继续完成你的刺杀任务吗?”
周瑾寒伸手过去,但在即将碰到穆清葭掌心之时,他的指尖蜷了一下。
狐形面具反射出幽幽冷光,周瑾寒眼帘低垂,终究没有回答穆清葭的问题,转身足下一踏,运起轻功飞身离开了。
“诶——”
穆清葭往前追了两步,想说这人到底是听没听明白她的意思。然而小腹猛地一坠,剧痛忽然弥漫全身。
“唔……”
穆清葭疼得闷哼出声,捂着肚子往地面滑了下去。
视线忽然清楚了片刻,她摸了一下身下裙摆,看到掌心一片鲜红。
穆清葭呼吸一滞,心脏猛然往下沉去。
“啊!”
视野中的光亮很快又如同狂风中的烛火一般剧烈地闪动起来,剧痛蔓延到头颅,她捂着快要炸裂的脑袋蜷缩起来,浑身颤抖不止。
这份蚀骨般的痛楚太熟悉了,是她体内的双生蛊再一次翻搅起来了。然而蛊虫这一次苏醒,带来的痛楚却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难捱。
她甚至……都感觉到了脑海里头的筋脉正在被啃食着,仿佛这只蛊虫正试图往里面钻。
“啊——!”
寂静的山道上发出凄厉的惨叫。
周瑾寒刚从林子里飞掠而出,听到身后传来的这声痛苦惨叫时神情一怔,猛地回过了身。
一群惊鸟扑棱而出,在冷白月色下投出漆黑的剪影。
“葭儿……”
周瑾寒低喃了一声,再次一头扎进了林中往回赶去。
恪州驿站,天刚破晓。
“找到了!”
楚云遏蓦地从一大堆医书和瓶瓶罐罐里抬起头,举着手里的一个小瓷瓶与曲晴柔送给他的那本《西南奇珍异草图鉴》,顾不得头晕眼花磕磕绊绊地就开门跑了出去,朗声喊道:“我找到了!快去通知王爷!找到王妃身上中的毒了!”
周若白已经先行带着李菁回来了,其他出门去找人的队伍也收到了信,此时陆续都收队回到了驿站。
大伙熬了一宿,都还没有睡,听到楚云遏从后院急匆匆跑来高喊的话,坐在一楼大堂的人相视一眼,脸色都是一变。
“楚兄,楚兄!”陆长洲心中慌乱,在门槛上绊了一脚,顾不得疼痛就拉住了向院门外跑出去的人,急切地询问道:“你刚刚说什么?王妃——葭妹妹,她是怎么了?中,中毒?”
“对。”楚云遏点头。
周若白自后而来,楚云遏同她做了一揖:“长公主,亏了您差人将这本《西南奇珍异草图鉴》送来,在下现已弄清楚王妃五感渐失的缘由了。”
“是中毒。”他道,“从几种虫草之中提炼出毒性成分,制成一药,名曰‘朔望散’。朔日食之,望日身亡,期间半月五感渐消,却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直到毒发那一刻才会剧痛如浑身撕裂,在极度痛苦的挣扎中流干体内最后一滴血死去。”
说到这里,饶是对生死之事最为看淡的医者楚云遏也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我只在年少时听师父提起过这种来自西南一个古老部落的秘药,在那个部落里,只有犯下十恶不赦大罪之人才会被灌下‘朔望散’,丢弃深山自生自灭。此人真是好狠毒的心肠,竟然会给王妃下这种毒!”
陆长洲闻言跌了一步,面无人色道:‘那葭妹妹她……’
“王妃究竟去哪儿了?”楚云遏问周若白,“她如今在夜里什么都看不见,能追什么敌?长公主怎会放心让她独自前去?”
“放肆!”曲晴柔闻言提剑往前冲了一步,“你竟敢责备长公主?”
周若白抬手阻止了曲晴柔。她的眉头皱了一皱,淡声回:“的确是本公主考虑不周。”
楚云遏叹了一声,没再就此多问,只焦急地往四周巡视一圈:“王爷回来了没?”
正问到,院门外马鸣声起,凌辰勒停了马后翻身提剑走了进来。见到大伙向他涌来,凌辰不解地作了作揖:“众位……怎么了?”
“王爷呢?”楚云遏问他,“你不是与王爷一道出去的吗?”
“王爷临时去办点事,属下便先回来了。”凌辰答,“出什么事了吗?”
“王妃她——”
楚云遏正要回答,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街道另一边而来。银蛟烈马上,一身玄衣的周瑾寒抱着怀中浴血的人在曦光里出现,浑身都已被寒露沾湿。
陆长洲推开众人冲上去:“葭妹妹!”
穆清葭七窍流出黑红的血,面白如纸地昏迷在周瑾寒的怀中,下身衣料几乎被血液浸透。
“楚云遏。”周瑾寒几乎是从银蛟背上滚下来的。他紧紧地抱着穆清葭,声线颤抖,近乎哀求地对楚云遏道:“救她,救她……”
楚云遏看到穆清葭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是一语成谶了。
中毒之人切忌运功用武,否则毒性侵入根本,就算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回来!穆清葭今夜同周若白一起出城,光看周若白身上的血迹就知道她们定然与抓走李菁之人有过一场大战,这才使得朔望散之毒提前发作起来了!
“快,将王妃安置到后院厢房,将我房里的那些药罐全都搬来!”楚云遏指挥着周围的人道,“浴桶、热水、匕首、绷带,全部放进房里!另外烧起火盆,有多少就烧多少,务必要保证王妃的屋子处于极热的状态!”
“还有——”
楚云遏在随周瑾寒跑向后院的时候忽然驻足叫住了周若白,寒声道:“长公主,有一件事要拜托您。”
“朔望散由毒虫毒草提炼而成,光是气味飘散出来就有毒性。给王妃下毒的那个人为了防止自己中招,定然会随身携带解药。师父当年同在下说过,要解朔望散之毒,需另用七种花草的汁水进行提炼,制成的解药带着一股奇香,沾之七日不散。在下身边正好带了这只‘探路蜂’——”
楚云遏将挂在腰间的一个琉璃小瓶摘给周若白:“此蜂能识异香,长公主可以用它来找到那个给王妃下毒的人。”
周若白眼睛一眯:“你以为此人就在驿站中?”
“是。”楚云遏回答,“不在驿站里,怎么有机会下毒?”
“好。”周若白将琉璃小瓶接了过去,“本公主定将这歹人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