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有人打算着利用穆清葭的身世来作妖,另一边的大邺皇宫之中,皇后奚茹筠坐在凤栖宫内的贵妃榻上,直至深夜都没叫人来卸钗环。
唐嬷嬷担忧地走上来,劝道:“娘娘,夜深了,安歇吧。”
奚茹筠像是被这一声唤醒了魂,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这才发现自己一个姿势保持了太久,浑身都酸痛起来。
“嬷嬷……”奚茹筠看着眼前这个将自己一手带大的乳母,犹豫着开口说,“我想……”
“不可。”唐嬷嬷却沉着脸摇了摇头。
自奚茹筠成为当今天子的继后至今,唐嬷嬷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她像此刻这般惶恐又无助的神情了。
她看着奚茹筠眼中的莹莹光亮,半晌后默叹了一声,挥手将屋子里的人都遣出去了,这才朝榻上之人走近一些,苦口婆心地说道:“娘娘,您如今已是当朝皇后,无论年少时许下过何种心愿,都与如今的您没有关系了。”
“您是大邺皇后,太子的母亲,您该考虑的是朝堂稳固,而非儿女情长。老奴是看着您长大的,您自小便是个聪慧的姑娘。那曜王妃是被陛下和国师千挑万选后送进曜王府的,若此时揭穿她的身份,您叫曜王爷作何想?他难道会感激您吗?不会的。娘娘,他只会怀疑这是您奉陛下之命设下的一个圈套。”
“况且那曜王妃是罪奴之后不假,可她的真实身份能被老奴查出来,难道陛下与国师当年就什么都不知道吗?如若在知晓这一切的情况下他们仍旧布下了此局……娘娘,您难道要打乱陛下与国师的谋划吗?”
奚茹筠眼中的光亮暗了下去。
“我知道……本宫心里都知道……只是,嬷嬷——”再抬起头来时,奚茹筠的脸上只剩下了一抹含泪的苦笑,“我不忍心,我就是有些不忍心……”
她心里始终记挂着那个鲜衣怒马艳绝京城的骄傲少年。
她知道他受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心里头有多少恨。倘若他知道这些年来躺在枕边的究竟是谁,倘若他知道自己被人设计了一个接一个的局,他又该有多难过?
她只是不忍心他遭到这样的欺瞒。
“娘娘啊……”唐嬷嬷走过去,拉起了奚茹筠的手,“好姑娘,只是身为皇后,您不忍心也要逼着自己忍心。”
“人心是会越来越硬的,总有一天您会发现,这世上所有的情啊爱啊,都是水月镜花罢了。在这深宫之中,您可以仰仗的,除了太子殿下,便只有您身下的宝座。您该守护的,也唯这二者而已。”
寂寞空庭,皓月当空。
奚茹筠到底听了唐嬷嬷的劝,没有任性地选择心中的那个少年,而是做了她身为皇后该做的事。
其实过去也许也从来算不得美好,只是因为人沉湎于往昔太久了,便在记忆里自动地将之默认成了美好。
可无论美不美好,人终究是要活在当下的。
恪州驿站。
穆清葭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练习,已经能够熟练地在朦胧的视野内行走。唯有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视力,她的五感似乎都开始退化了。
楚云遏已经试过好几种方法来化验她血液中的毒性,她的十个手指头被扎了又扎,后来干脆直接划破了掌心,让他接了半盅血去,但至今仍没有查出什么异样来。
好在先前胡太医已经根据她的体质制定出了一套详细的调理方法,她每日服药,身上寒症在逐步减轻,体内的双生蛊也许久都没苏醒了。
虽然楚神医个人并不想认输,但他痛定思痛,还是选择让穆清葭提前做好心理准备——赈灾之行到了尾声,兴许只有回到京城查阅更多医书古籍,在那位日日到王府来报到的张太医的帮助之下,才能解开她五感退化的谜团了。
穆清葭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这状况与她原先的设想背道而驰。
她如今已经不是曜王妃了,从她接受了这个事实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规划着逃离。
逃离司空鹤的掌控,逃离京城那个牢笼,逃离每一个认识她的人。
她甚至都已经隐晦地与身边的人告了别,她说她今后想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可是原来,冥冥之中,命运的轨道早已被定好了吗?
她没有办法自由地去感受外面的天地,即便只是如夏花一般绚烂却转瞬即逝,哪怕短暂的几个月后她就会死,她也无法拥有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自由。
穆清葭无奈苦笑:或许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吧,老天爷要这样折磨她。
她心中郁郁,独自骑了马去城中散心。
尚武武行和尚武镖局都还关着张,过了正月十五开始做生意的店铺一时找不到人运货,都只能派伙计自己上。
穆清葭走到城门口时,正看到运了一车药材的两人灰头土脸地往回跑。
“晦气,真晦气,就说出门之前得翻翻黄历!竟然遇到升阳岗上闹土匪……”
其中一个伙计骂骂咧咧,正好被穆清葭听到了这句话。
“吁——!”
穆清葭勒停了马,回身叫住那两个药铺伙计:“等一等!你们说哪里正在闹土匪?”
对方显然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嘀咕竟被人听了去,闻言忙跟骑在马上的人行了个礼,回:“升阳岗,就在出了城门往西二十里的地方。”
“姑娘也是要往那儿去吗?”两个伙计中年纪大些的那人劝阻道,“可去不得!那群土匪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已经在升阳岗上开了山头,拦了官道就打劫,不给钱就要杀人呐!咱们前面已经有两户人家被劫了,要不是我俩在后头离得远,都没命逃回来!”
“唉不说了不说了,幸好如今曜王殿下还在咱们恪州,我们要赶紧去州衙报信了。”
话说着,二人就推上了板车,急吼吼地往州衙的方向去了。
穆清葭的第一反应也是回去叫人,但又想到方才他们提及已经有无辜百姓遭难,此时若没人前去营救,在这群土匪手里恐怕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穆清葭再没迟疑,策马便出了城门往西狂奔而去。
南方的灾情刚平复,又是新春,走在官道上的大多都是去临近州县探亲的老百姓。然而因前面突然闹起了匪患,这些人家都被吓到了,抱着孩子扶着老人就往回跑,完全没了先头的喜庆劲。
越往山上林子越密,光线也暗了许多。
穆清葭的眼睛一下适应不了,不得不将速度慢了下来。
官道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只有一些散落的衣服和食物,很显然应该是逃命的百姓留下来的。
周围有血的味道。
穆清葭下了马,循着血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了一些,在草丛里捡到了一只绣花鞋。草叶子上还有血液正在滴落,看这出血量应该受伤不轻。
此地的土匪竟这般猖狂?
穆清葭不由咬了咬牙。
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一群惊鸟骤起,仓皇掉落无数羽毛。
穆清葭心下一惊,一把握紧佩剑追了过去。
林中光影错落,飞奔途中时明时暗,对一个半瞎的人来说算得上是一种折磨。好在穆清葭已经能够利用嗅觉听觉来辅助行动,很快在血味渐浓之时听到了清晰的打斗声。
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绑了数十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穿着粗布麻衣的老百姓。他们一个个脸上惊恐万分,其中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丁身上还都受了伤,也不知是被封了穴道还是割了舌头,只能呜呜地悲鸣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唯有一男一女仍在场中相斗。
那女的一身红衣长发高束,身形高挑眼神锐利,动作行云流水,利落中带着满满的杀伐气。这样的气场非杀过无数人很难拥有——那是数不清的亡魂结合而成的煞气。
反观另一边的那男人,在这女子面前弱小得仿佛一颗白菜。虽然一身横肉,交手间却处处受制,看似在攻击,实则却是将自己的命门尽数暴露给了对方。他的败势已成定局,再过不到五招恐怕不死也得残废。
穆清葭看着男人身上与被绑住的百姓们相同的穿着,再看向那女子时,她的眼神就变了。
这样的身手,这样的煞气,莫非又是那位“闫先生”的人?
然而无论是不是了,仗着自己的功夫高就如此欺压百姓,其心简直可诛!
思及此,穆清葭再不迟疑,拔剑飞身便朝那红衣女子袭去。
周若白眼看就要制服最后一个土匪,却没想到在最后关头竟会杀出一只拦路虎。
身后破风声来之际,她的神情倏然一变,一脚踢飞那土匪头子的同时反手便是一剑。两方兵器相撞,火花噌然,二人皆被对方招式里蕴含的内力震了一下。
“来得倒是快。”周若白冷酷的眉眼间显出一丝嘲讽,她甩了一下被震麻了的手腕,再次提剑朝来人击去。
穆清葭也没想到这刚冒头的女土匪功夫竟比自己料想的高许多。
剑刃反射的光亮让她原本就模糊的视线更加朦胧。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能凭着扑面而来的冰冷煞气判断出对方显然也没想留自己一条命。
所以这人早知自己会来?她在这里闹这一出,就是为了诱自己上套?
她的身份果然不简单!
红衣女子的剑招密不透风,穆清葭一时竟找不出破绽来。
叮叮当当的兵刃相接声响彻山林,参天的竹子被二人的剑气拦腰斩断,轰轰隆隆制造出爆炸一般的声响。
穆清葭双手握剑将红衣女子压制于一丛竹枝上。柔韧竹枝因二人的重量弯折下去,细长绿叶盖住了半抹红衣,也终于让穆清葭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是世间女子少有的英气相,星目剑眉,骄矜华贵,却天生唇角上扬,让这副原该凌厉的长相硬是柔化了几分,显出一丝亲善来。
穆清葭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一样。
她眉心皱起:“你是谁?”
穆清葭看清周若白容貌的时候,周若白也看清了她的,同时也注意到她的眼神直愣,显然眼睛有问题。
周若白冷哂:“路都看不清,也敢大着胆子当土匪?尔等当我大邺朝廷法纪皆为摆设吗?”
话尽,她猛地挣开了穆清葭的压制,一掌朝她肩膀拍去。
穆清葭闻声一错,出手接招。
两人于空中对上一掌,各自退回地面。
“等等!”穆清葭疑惑出声,“你说我是土匪?”
周若白挥剑往下一劈,甩落剑上竹叶,语调沉而满含轻蔑:“你若不是他们的同伙,又为何要从我手下救走这匪徒?”
宝剑剑锋指向已经缩到了众“百姓”身后的那横肉男人身上。
对方被这架势吓了一跳,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往林子更深处逃去。
周若白眼睛一眯,还没等穆清葭有所动作,两只飞镖就已经钉在了那土匪的膝窝。
随着一声惨绝人寰的绝望惨叫,穆清葭的眼皮不由一跳。
她终于想起来眼前这红衣女子眉眼间的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若将这张英气的脸再放老几十岁,不看那唇角含笑的下半截,活脱脱就是当今天子周瑾淮的模样。
而这副盛气凌人睥睨众生的高傲派头,也是同她的前夫君——曜王周瑾寒——如出一辙。
皇室之中的女子,这个年岁又还同她不相识的,唯有一个人了。
穆清葭收起了手中的剑,向着对面的人拱手行了一礼:“穆清葭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
听到这三个字,在场那些被五花大绑的被穆清葭误认成普通百姓的土匪浑身一抽,好几个当即翻着白眼厥了过去。
长公主周若白的威名,大邺境内无人不晓。
只是同周瑾寒那煞神不同,周若白的名字震慑的从来只有那些为非作恶的歹徒,普通百姓却是会为她点起长明灯,虔诚地祈祷着她能够长命百岁福气萦身。
她是大邺唯一的女帅,麾下“火凤军”人数五万,也个个都是女子。
巾帼英雄本就难得,而这支铁骑每每出征还战无不胜,开创出了大邺建国至今的一个又一个的神话传奇。
周若白从十三岁从军开始便常年守在大邺边境,戎马一十八年,百姓们私下里称她为战神,无数话本子里的降世神仙都以她为原型。
虚无缥缈的神明只能给人以心灵寄托,而周若白这位“战神”,却是真实地守护着她的子民,为了大邺百姓燃烧着她的一生。
世间如果真有神的话,大抵都是这样血肉之驱的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