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了驻防军的证词,柯译百口莫辩,只能向上首的人磕了个头,认错道:“草民家教不严,竟连家中出了这等狂悖忤逆之徒都不知道,实在惭愧!还请王爷恕罪!”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以“山林是柯家私产”为名与曜王谈判,毕竟官职再高、身份再尊贵,甚至即便是当今陛下亲自来了,也万万没有强占百姓私产的道理。
到时候曜王要带领百姓们上山动工,就得先抹开面子来知会他们一声,这样一来,无形中他们就占据了上风。他们卖了曜王一个面子,之后若开口向他索取些什么也就会事半功倍。
他们今日闹的这一出,就是要让这位京城来的“强龙”知道,想在衍州干出什么功绩来,就绕不过他们这群“地头蛇”。
然而柯译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坏在吴管家这蠢货的一张嘴上。
明明出门之前他都交代过,让他们务必谨慎,姿态要放低,但态度要坚决。这群穷鬼百姓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经不起等的,只要多耗上一会儿,曜王那边就必定会有主事的人出面来协调。
后来听家丁跑回来禀报,说吴管家在推搡之中摔下了山道,柯译还以为是一出苦肉计,高高兴兴地夸吴管家这事做得漂亮,如今他们这边受了伤,那就更占理了。所以他才亲自出马来府衙喊冤,想要会一会这位传说中厉害到不行的“曜王殿下”。
结果倒好,理没占着,反倒惹了一身臊,平白让上头这位拿住了一个把柄!
柯译真是掐死吴管家的心都有了!
“究竟是他狂悖还是别人狂悖,本王今日倒是可以不计较。”
“周瑾寒”同穆清葭相视一眼,似笑非笑地问柯译道:“只不过本王着实好奇,他一个小小的管家,说出这番话的依据是什么?他凭什么认为本王会将杜知州放了?”
“本王听说,杜知州同你柯大老爷是连襟啊……”
言下之意,便是在说吴管家是受了柯译的指示,故意要让他这个曜王殿下难堪了。
“草民实在冤枉!”柯译大汗淋漓,只能连连磕头,“草民实在不知吴管家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也不知他如何敢放这样的厥词!”
“草民与知州大人虽是亲戚,但为了避嫌,我们两家的关系并不亲厚。况且,况且知州大人是我们衍州百姓的父母官,草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即便是要帮衬庇佑,那也只有知州大人帮衬庇佑草民的份,草民哪有本事能够插手刑狱断案之事呢?”
“周瑾寒”像是被他这番狡辩说服了,点了点头后道:“听起来有些道理,那按照你的意思,这锅就该吴管家一个人背了?”
“他是你的管家,不如你给本王出个主意,污蔑亲王,藐视朝廷,该给他定一个什么罪比较好?”
柯译冷汗滴了下来:“草民……草民……”
“兄长。”穆清葭低声示意了陆长洲一下。
陆长洲会意,上前一步对“周瑾寒”作揖道:“王爷,按我大邺律,应将吴管家杖责五十,押入大牢拘役一年。”
王鸣一和曹猛、黄中站在一处,闻言趁无人注意,曹猛压低了声音,向王鸣一虚心求教道:“王将军,末将对刑狱之事不太懂,按我大邺律法,藐视朝廷真的要这样判吗?”
皇城警备营负责天子脚下的治安,人人都已将大邺律法记得滚瓜烂熟。像这种酒后胡言乱语指点江山的人,王鸣一当初一天就要抓上十来个。基本都是关上两天,酒醒了打十军棍就放了,哪能上纲上线真将人往死里处置?
王鸣一抱着手臂,朝陆长洲抬了抬下巴,回答曹猛:“这是演着戏故意诈姓柯的呢,别当真。”
“原来如此。”曹猛点点头——他们还以为大邺的律法真有这么严苛。
这吴管家眼见着已经去了半条命了,别说五十杖,恐怕几杖下去就将他送上西天了。柯家在这衍州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吴管家因此丧命,王爷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只恐怕今日这几个肇事的百姓,往后就得在柯家人手里吃苦头了。
后面人低声说的话,跪在前头的人是听不见的。
眼见陆长洲满脸正直、一板一眼地说出这话,柯译当即信以为真。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他求饶起来,“吴管家滚落山道已经受了重伤,万万经受不起五十杖了啊!请王爷大发慈悲,饶了吴管家一命吧!”
吴管家还满头绷带地昏死在那儿。
“周瑾寒”朝他望望:“看他这模样也着实凄惨。本王到衍州方不过三日,也不欲在此时见血。陆大人——”
他转向陆长洲:“不知可否有折中的法子代替刑罚?”
穆清葭闻言不由暗笑。
陆长洲绷着脸,正经回答:“《大邺律》第四十八条规定,‘所犯罪行不严重者,若征得受害方同意可得豁免,刑罚以银钱相抵。’”
“周瑾寒”应了一声:“那五十杖应抵多少钱?”
陆长洲作一揖:“五百两。”
“哇!五百两啊?这么多?”
听到这个数字的百姓们纷纷诧异道。
“五百两不是个小数目。柯大老爷。”“周瑾寒”拖着尾音叫了柯译一声,“你可愿意为了你的管家付这笔钱啊?”
柯译白着脸,觉得心在滴血。但又不得不强行接受,一边从怀里掏出银票交给罗与,一边还得摆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谢恩说:“草民愿,愿意。多谢王爷饶了吴管家一命,多谢王爷!”
看着柯译的表演,“周瑾寒”眼中玩味的笑意越盛。
他从罗与手里接过了银票,道:“此事你还得谢过陆大人,若非他精通我《大邺律》,本王纵然有心也救不了你的管家。”
“那是自然,自然。”柯译陪着笑,拱手对陆长洲鞠了个躬,“草民多谢陆大人开恩。”
“还有王妃。”
柯译依言又对穆清葭磕了个头:“草民多谢王妃。”
虽然也不知道这事跟王妃有什么关系,但坐在上头的都是主子,听话谢恩总是没错的。
围观的百姓们看着柯译一再地磕头鞠躬,一个个都很是幸灾乐祸。柯家这些年仗着与杜衡这个狗官是亲戚,在衍州城里根本就是横着走的,平头老百姓没少挨欺负。如今看着他吃瘪,可真是大快人心!
眼看楚云遏起了玩心,穆清葭怕他过火,便掩着嘴低咳了一声,在上首之人闻声望过来时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适可而止。
楚云遏得令,便敛下了笑意,一下恢复成了“曜王”森冷又高深的模样。
“本王虽收了你的罚金,却也不挪为私用。如今是赈灾的紧要关头,这五百两纹银便充入赈灾银里。”
“周瑾寒”将银票递过去交给了蔡尚,“蔡大人记得入账,权当是柯大老爷作为地方豪绅对衍州百姓的一点心意。”
这话听着像是夸,但从“周瑾寒”的口中说出来就不得不让人多思索三分,总觉得话中有话。
柯译能将生意做得那般大自然不可能是个实心眼的,而这种时候,玲珑又精明的人就吃亏了。
他越想越觉得“地方豪绅”、“一点心意”这些字眼比起夸奖更像是变相的警告。“周瑾寒”话后,蔡尚接过了银票,还不等回话就又听得柯译开了口。
“王爷!”仿佛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柯译猛地作了一揖,高声道,“既是要为赈灾助力,区区五百两文银又怎够?草民不才,多年前全靠朝廷庇佑、乡亲们支持才有了这份家业,早就想为大家出一份力!草民愿再出文银五千两,助受灾的乡亲早日重建家园!”
此言一出,对穆清葭他们而言倒真是意外之喜了。
“周瑾寒”的眼睛眯起来:“可当真?”
“草民之心日月可鉴,当着王爷的面不敢诓骗!”
“柯大老爷真是大善人呐。”
“周瑾寒”感叹了一声。
然而套在这个壳子里的楚云遏本人却素来是个没皮没脸得寸进尺的,既然已经捞了这些好处了,也就不差再多要一些。
于是只听“周瑾寒”感叹完之后突然又接着道:“既然柯大老爷有此心,想必之后本王的人组织百姓们上山伐木,柯家都不会再有异议了吧?”
“自然了,本王是个讲理之人,山上的那些林子既是柯家的私产,乡亲们随意动工恐怕会有所破坏。”
“周瑾寒”的目光在柯译身后跪了一片的人身上一扫:“本王看你家丁不少,且个个身强体壮,不如之后就随队同去吧。一来能够在动工之时盯着些,二来也能帮着出些力。灾民们早日重建家园,柯大善人也就能早日安心不是?”
三两句话下去,在这个曜王殿下的嘴里,柯译就已经从“大老爷”变成“大善人”了。在这名号加持下,难道还容许他拒绝吗?
柯译气得心梗,笑容也逐渐勉强:“草民遵命……”
别人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却是浑身上下都被砸了一遍。派出去的人摔得半死,自己颠颠地跑过来,不仅没落着好,还被坑得又贴银子又出人力。哪怕是蝗虫过境也不带逮着一家就这么啃的!
由此可见,这个传说中的曜王简直比强盗土匪都要狠,比过境蝗虫都要可怕!
还远在大山之外策马飞驰赶路的周瑾寒不由打了个喷嚏。
然而柯译在心里的暗骂与诅咒,因为没有实际落到自己头上,坐在上首的假曜王完全没有抢劫后的心理负担。
不仅没负担,他还非常煞有介事地跟杵在另一边的那几个灾民说道:“柯大善人为了你们牺牲奉献到这地步,你们还不好好谢谢他?”
“今日之事哪怕是吴管家出言不逊,但你们先动了手到底理亏。柯大善人不计前嫌饶过你们,你们今后上山伐木,务必与柯家的家丁们通力合作,好好听人家的指挥。听清楚了吗?”
那几个灾民完全没有料到事态竟然会往这么诡异的方向发展,此时已经都愣在了那里。直到“周瑾寒”语重心长的叮嘱都说完了,一直在一旁看戏的李菁才悄悄提醒道:“王爷在跟你们说话呢!”
他这些天东奔西跑地也是见了不少事,但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有意思的。尤其刚刚一直在后头看,他清楚地看到了他婶婶与“周瑾寒”、陆长洲暗地里的眼神交流。
所以明显这一出就是他婶婶的主意嘛!虽然她一直都只安静地坐在那儿,但就像是运筹帷幄的军师,太厉害了!
肇事的灾民们被李菁一提醒回了魂,由最前面的那汉子带领,一个个都高兴地磕起头来:“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在这么多钱面前,别说让他们谢谢柯译这个老王八蛋了,哪怕让他们也给他磕上两个头都没问题。反正说两句好话又不会少块肉,拿到手的好处却是实打实的!
于是他们在谢完王爷后又转向了另一边的柯家众人,诚心抱拳行了个大礼,齐声喊道:“多谢柯大善人!”
声音震天,差点将柯译的耳朵震聋。
柯大老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累地牵起假笑:“不必客气……”
这出闹剧以柯家被人薅秃了毛作为终结。
衍州百姓们围观了这精彩的一幕后,对曜王殿下、对接下来的一系列工作都更加有了信心。毕竟能比柯译这样的无赖更无赖,能从强盗手里抢出东西来,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
曜王爷真是一位神人!
至于达到目的手段是不是正直,这从来都不是百姓们在意的东西。对活在底层的人而言,只要有人能够救助他们于水火,即便是劫富济贫的小偷,在他们心里也是大侠。
穆清葭他们赚得盆盘钵满,蔡大人后来对着柯家送来的那几箱子白银记账的时候都咧着嘴在笑。
晚上,大伙围坐在一起简单吃了顿饭,当做是庆功。
楚云遏掀掉了面具,举着酒杯敬陆长洲:“陆大人今日真是好演技,今日若非陆大人与在下配合默契,咱们也不至于能宰柯家这么大一笔!来陆大人,在下必须要敬你一杯!”
覃榆给陆长洲的杯中倒满酒后站回穆清葭身后,看着楚云遏的模样笑道:“楚神医假扮王爷假扮得久了,做派倒还真像个王爷了。”
穆清葭也笑看着楚云遏的一脸高调:“这般纨绔的模样,也亏得曹猛、黄中两位将军没起疑心。”
不仅不起疑心,今日退堂后两人还凑上来,对着楚云遏一通恭维,直说“王爷英明神武,短短一个时辰工夫就解了衍州燃眉大急,衍州百姓都有福了”。
恭维得楚云遏差点没维持住“周瑾寒”脸上的沉稳。
陆长洲端起酒杯,自入衍州以来第一次露出放松的笑意。温厚纯良,君子翩翩。
“先生谬赞了。”他温声回道,“今日若非王妃出此计谋,下官也想不到还能这样做。只是身为朝廷命官,却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将我大邺律法乱说一气,也算是渎职了,实在惭愧。”
“兄长是正直君子,今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穆清葭道,“法理也要兼顾人情,兄长的本心是为了全城百姓,哪怕日后上奏朝廷,陛下也不会怪罪的。”
“王妃说得对!”楚云遏附和,“都是为了百姓,只要能让赈灾之事顺利推进,怎样都不为过。”
“来来来,大家干一杯!”
所有人都举起了酒杯。
穆清葭不能喝酒,跟李菁一样,杯中倒的是红枣汤。
“今日已经将山道尽数清出,明日就能开工干活了。祝之后一切顺利,所有人都能平安撑过冬天,安心过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