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王大闹凤栖宫的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彼时司空鹤正在检查周若瑜的功课,被龙案前碎碗的声音一惊,整殿的宫人都跪了下去。
周若瑜也有些被吓到了,手中的笔锋一歪,往外斜出一长条黑墨。
他定定地看着写坏了的这页纸,像是不太高兴,小脸稍稍垮了一下,只是在抬起头的瞬间,已经又恢复成了懵懵懂懂的姿态。
司空鹤转身面向上首的周瑾淮,平静地做了一揖:“陛下。”示意他不要动怒。
“皇后方才遣人来报,曜王妃——”周瑾寒半眯着眼睛,看向司空鹤说道,“她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闻言,司空鹤收至半途的手臂忽的一顿。
周瑾淮刚至耳顺之年,束在冠中的头发已经全白。他斜靠在龙椅上,殿内通明的烛光照得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很明晰。
仿佛那条条沟壑中皆藏着无数的筹谋与算计。
“齐修啊。”皇帝唤了司空鹤一声,“你不是向朕保证过,送进曜王府的这个女子一定不敢生出二心的吗?她生就体寒,是培养双生蛊最好的人选,你不是同朕说,以她如今的身体,基本没有怀孕的可能吗?”
随着话音落下去,周瑾淮语气里的责问也逐渐浓了起来。
“国师可否向朕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空鹤的眉心轻微地蹙了一下。
他生来无情,此刻却鲜有地感到了一丝愠怒——被人背叛的愠怒。
而皇帝的质问,也让他多少有些不悦。
三年前他选中穆清葭,不仅只是因为她浮萍一般可任人拿捏的身世和她与簪烟相像的容貌,最主要的原因在于,穆清葭是少有的极寒体质。
什么“命格至阴可以冲淡曜王命中至阳的煞气”都不过是哄人的鬼话,他选中穆清葭,无非就是因为这样极寒的体质是最适合双生蛊寄生的。
而且也正是因为双生蛊入体后会加重体寒,引起肌体渐冻,而穆清葭又不知何故,脊柱原就有旧伤。寒毒发自脊梁根骨进而扩散全身,她基本就没有怀孕的可能。
所以将穆清葭送入曜王府三年,司空鹤完全没有考虑到她会怀上周瑾寒的孩子。
他素来谨慎步步为营,这一疏失及此刻引出的后果对他而言算得上是不可原谅的。
司空鹤想到那日在玄清观,穆清葭反常地对他示弱求饶。当时他还以为是蛊虫入侵大脑的疼痛太过剧烈,如今想来,她原该是为了护住肚子里的胎儿!
既如此,她仍敢义正言辞地同他说,她“不敢撒谎”?
司空鹤漠着脸,眼神却倏地一凛。
扣在袖口的指尖微微曲起,他下意识地想要驱动双生蛊,然而不知为何,他却迟迟下不去手。
他会记起那日穆清葭拉着他衣摆的筋骨分明的手,会记起她满身冷汗却依旧清亮的目光,也会记起她护在自己身前时的毫不犹豫,记起她背光的身影——
「我不爱王爷,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胸腔里的心脏蓦地一跳。
上首周瑾淮的声音拉回了司空鹤的思绪。
“罢了……事已至此,再追究你的责任也无济于事。”皇帝有些头疼似的按住了太阳穴。他叹了一声,合住眼:“曜王夫妇既然如此情深,此次赈灾,便让曜王妃陪同前往吧。”
周瑾淮的语气极淡,在大殿中带起幽幽的回音:“大年节的,也不好叫他们夫妻俩两地相隔了。倘若出了什么事,也总得在身边才能照应……”
满室烛火因穿堂一阵风而颤抖起来。
司空鹤觉得背后多了一丝凉意。
他抬眸看向龙椅上假寐的皇帝,眉心再没见展开:“陛下的意思是——要臣舍弃这颗棋子吗?”
“已经不能为己所用的人,留得久了便是祸害。齐修啊……”周瑾淮语重心长道,“你应该明白,曜王他不能有后。”
闻言,司空鹤偏头看向身边仍旧认真做着功课、仿佛完全没有听懂他们谈话的小太子,眼中沉寂下来。
让穆清葭随周瑾寒一同去赈灾的圣旨次日清晨就到了曜王府。
来宣旨的是周瑾淮身边的内监总管瞿公公,他读完圣旨上的内容后,又将周瑾淮的意思告诉周瑾寒。
说陛下体恤曜王妃刚有孕,正是需要王爷在身边陪伴的时候,如今赈灾的第一批钱粮已经先行运往灾区,都有精锐押送,曜王爷和王妃可以好好准备一下,随押送第二批物资的队伍一起出发。
瞿公公直言穆清葭有孕,也变相地就是在告诉他们,昨天大闹凤栖宫一事周瑾淮已经都知道了,奚茹筠强行给穆清葭诊脉本就是他的意思。而他如今也并不打算计较周瑾寒废了潘太医右手之事,大家各退一步,让周瑾寒好自为之。
“王爷。”瞿公公笑眯眯的,将圣旨交给周瑾寒后又闲闲对他鞠了一躬,“陛下说,到了掖廷的小罪奴原是不能被带出去的。只不过既然王爷喜欢,这孩子又是王妃为了替王爷您祈福而救下的,陛下就特许了这个恩典,让老奴将这孩子的身籍给王爷带来了。”
周瑾寒从瞿公公手里接过小罪奴的身籍,这才知道这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叫李菁,是原皇城警备营将领李瀚海的幼子。
瞿公公垂着双手稍稍欠身:“陛下说,王妃向神仙真人发了愿,说这孩子牵连着王爷的平安,那自然也是要好生照顾着的。所以叫王爷此行将他也带在身边,务必要叫人好好保护着,毕竟若碰了伤了,那都影响到祈愿的灵验。”
“也不好叫埋没了陛下的一片心意不是?”
瞿公公的话说完,周瑾寒和穆清葭的脸色都有些沉。
所以按他们现在的意思,若是在赈灾途中让李菁受了伤,周瑾寒还得背一条罪了?
简直欺人太甚!
周瑾寒睨着瞿公公假面似的笑脸,冷哂了一声:“皇兄还真是有心了。”
瞿公公权当没听出他的不敬,只欠身笑应了。
“圣旨已下,宫中还有许多事,那老奴就先告辞了。”他对周瑾寒做了一揖,挺着腰板闲步往外走去。
只是才走出没两步,他像是刚想起来一样又“哦”了一声,回头:“对了王爷。陛下还叫老奴提醒您一声,先赵太后的冥寿将至,您自小在她膝下承欢,赈灾途中若是路经佛刹庙宇,您可千万莫忘了进去为先赵太后上柱香。”
话说完,他没等周瑾寒有反应,便带着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