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帝京北郊。
那是一座破落的寺庙,隐匿在深山之中,远离大道,鲜有人至,多年无人打理,如今已是杂草丛生,九岁的刘烟子已经在此呆了半月。
这段时间,他只顾着劈柴,打猎,和他的母亲一起照料主子,一天天下去,他感到时间越来越漫长,天气越来越阴郁,直到庙里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山中的宁静,也在他的心头点燃了名为希望的火种。
“烟子!快快进来!夫人生了!”
听到他娘的呼唤,他踏过丛丛杂草,朝着庙里跑了过去,即便是庙里,地面也坑坑洼洼,满是灰尘,他进去以后,一眼看向草席上的夫人,以及她手中抱着的孩子。
夫人虽然虚弱,脸上依旧挂着笑,刘烟子的娘亲蹲坐在草席边,满脸喜爱地看着那个刚出生的婴儿,眼中仿佛要流出蜜来,“夫人,老天保佑,我们终于有了——”
“嘘!”夫人冷脸道,“记好了,从今开始,这孩子的名讳谁也不能提起,我们大势已去,木已成舟,一个不小心,就会惹来祸端。”
说完,夫人抬起头,看见刘烟子还愣在那里。
“烟子,快来,看看小弟弟。”
刘烟子慢慢地走了过去,不知怎地,当那张皱皱的小脸出现在他眼前之时,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夫人,娘亲,弟弟的脸......好丑啊......”
“嘿你这死孩子!”刘烟子他娘一把拍向他的后背,“在夫人面前胡说些啥呢?!别以为我们逃到了深山里头,你就不用挨打了!”
夫人不但没有发怒,反倒是笑出声来,“哈哈,烟子,婴儿刚生下来都是这个模样,你以前被你阿娘生下来的时候,说不定比这还丑呢!”
刘烟子立即皱起了脸,仿佛自己也变成婴儿一般,看他那夸张的反应,这辈子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过婴儿的时期。
这时,刘烟子他娘一把打醒了他,“臭孩子,愣着干嘛,给夫人炖的鸡汤好了吗?现在可是万分危急的关头,你可别想在城里那样偷懒!”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
刘烟子刚往外走出几步,突然感受到了外面一阵风吹了进来,紧接着,一股激寒自下而上冲到他的头顶,让他不得动弹。
他缓缓转过头来,眼中尽是惊恐,引得他娘和夫人一起瞪大了眼睛,他颤抖着开了口,“娘,你有多久没看见管家了?”
“宋管家?是啊,昨天晚上过后,就没见他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好了,我布在山口的烟,刚刚被大队的人马给冲散了!”刘烟子用尽全力压制住心中的恐惧,说出了那句他这辈子也不想说出的话。
“银面军来了。”
一听这话,刘烟子他娘一下子跳了起来,满脸的绝望,她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孩子!你确定?会不会是你的感觉出问题了?!”
“娘!没时间讨论这个了!我在山中布下了几层烟障,挡得了一时,挡不过一世啊!当务之急,是要赶快让夫人带着孩子逃掉才行!”
这时,母子俩的视线同时落在了夫人的身上,万分火急之下,她却神色平静,一直盯着手中的孩子,等她抬头之时,眼中饱含热泪。
“烟子,就像你说的,我逃得了一时,也逃不过一世,不过......不过这孩子......还要请你们俩保住他的性命......”
夫人举起襁褓中的婴儿,刘烟子他娘本能地上前接在手中,抱进怀里,她抬起头,眼泪不知不觉留了下来,“夫人......那你......那你该当如何啊?!”
“唉,”夫人叹了口气,沉吟道,“我这副虚弱的身体,想逃也跳不远了,不过,如果我留在这里,还能给你们拖延时间。”
“夫人!那您......那您不就......”
“哈哈,人人都有一死,我先走一步又如何呢?刘妈妈,你服侍了我这么些年,如今落得这个局面,我本该再也没脸求你......只不过......这孩子......这孩子......”
“夫人放心!”刘烟子他娘坚定点头道,“就算拼了我这条命,我一定会把保住他的性命!夫人......永别了!”
在夫人悲伤的注视之下,刘烟子带着他娘,还有他娘手中的婴儿,快步冲出了庙子,又迅速绕到后院,从破烂的墙口跑了出去,一头钻入了深山的小路之间。
下一秒,庙里一波波脚步声响起,震天响,刘烟子回过头,还能看见尘土慢慢从庙里飞起。
“烟子!快走!”
跑了有二里路,母子俩依旧在这条小道上,不见岔路,更别提大道,旁边只有扑面而来的山林,与此同时,二人的身后传来些许盔甲抖动的声音,他们知道,自己跑不远了。
突然,刘烟子他娘突然停了下来,一把拉住了他,她的眼神无比真挚,刘烟子记得,上一次看见她娘的这个眼神,还是在他爹死的时候。
他爹下葬之后,他娘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告诉他:“你一定要活下去。”
而这时,刘烟子的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这句话,而就在他发愣的时候,他娘已经把襁褓送进了他的怀里。
“烟子,你听好,你现在就抱着他,往东边的林子里逃,无论后面发生什么动静,你都要一直逃,一直逃,千万不要停下来,知道吗?!”
“娘......你这是为何?”
“这山里面只有一条路,继续跑下去,我们不可能没有活路。”说着,她撕下衣服的下摆,揉成一团抱进了怀里,接着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刘烟子一眼。
“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
刘烟子抱着婴儿,钻入密林之时,耳边还回响着他母亲的话,就算他才九岁,也知道刚刚的那一刻,极有可能是他和母亲的永别。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掉下眼泪,因为他的心里还燃有一星半点的火焰,正如他手中抱着的婴儿一般,只要抱有希望,也许他的母亲就能活下去。
于是他踏过落叶,爬过树根,听着树叶飘摇的风声,终于他爬上了山顶,眺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突然,风停了。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山下的方向,眼泪倏然落下。
“娘,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