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亡夫”二字,江离心里生起怜悯之意,他不由自主地在脑中勾勒出她的状况——一个瞎眼的老妇人,没了丈夫,膝下无子无女,靠着卖一点针线活儿过日子......
即便是在现代,她这样的,也是消失在大众视野里的可怜人,如今这种人出现在江离笔下的世界里,让他心里有点莫名的伤感。
“大娘,还请节哀,你放心,我家里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也算有点积蓄,你平日里有什么困难的,我都可以一手接济!”
“唉,小伙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虽然眼瞎了,但靠着一双手,摸索布面式样,绣出来的东西不比别人差,今天只是因为听到了你的声音,让我想起亡夫了......”
接着,她缓缓抬起头来,对着当年的事情娓娓道来。
“话说当年,我和他初见之时,与今日的情形几乎也一模一样,那时我是一个布商家的丫鬟,为主子上街采买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他,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那时他正在巡逻,几下帮我捡起来后,赶紧跟上了队伍,可这短短几秒的时间,我也记住了他的脸。”
“此后,也许是巧合,我俩常常在街上偶遇,每次相视短短几秒,竟然也认出了对方,再然后,他时不时悄悄地出现在我们府邸的侧门,有几次,还被我们府里的下人打了几棍。”
“可他越是这样,我却越是退缩了,因为我是个身处贱籍的下人,这辈子注定要给主子当牛做马,能跟着主子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其他的哪敢奢望。”
“可他找了个时机,趁我独自上街的时候,一把将我拉进旁边的巷子,对我说,想要帮我赎身,还要去打通关系,帮我销了贱籍,这也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当时我笑着答应了,之所以笑,是因为荒唐。”
“此后,我们两人常常私会,因为害怕被发现,所以都去京郊一些偏远的地方,等到后来,时机成熟以后,他便登门为我赎身,谁知我家主子心怀叵测,借机开出了高价。
“又过了一年,突然有一天,他带上自己几年的俸禄,将我从主子手里买了下来,那天跟他回家的时候,我感觉像是在做梦。”
“接着,他便考虑起我身上贱籍的事情,因为中州律法规定,贱籍不得与良民成婚,何况他身上还有官职,于是他求了求上头,上头的答复是,只要他能立功,就能让我销掉贱籍。”
“又过了两个月,中秋的时候,城中有前朝余孽闹事,生出了不小的动静,他为了立功,主动请缨,参与追捕行动,后来啊,他确实立功了,可是啊,他人却死了......”
“当时官府的人把我的良籍带来了,还带来了他阵亡的消息,我拿着那张薄纸,觉得这世上,竟有如此荒唐之事,于是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一哭,就是两天两夜,最后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眼睛就看不见了......”
......
......
听完,江离深深地沉默了,自从吃网文这碗饭以来,他写下过无数故事,没有一个,能比这位老妇人身上的故事更加凄惨动人。
她的亡夫,仅仅是在人海中看了她几眼,便认定了她,拼尽全力,就为和她成婚,如此坚毅勤恳的男子,无论古今都不多见,让江离深感佩服。
只不过,此人的身份让江离有点拿捏不住,便追问起来。
“大娘,听你说,你的亡夫在街上巡逻,又追捕过前朝余孽,难道他是——”
“不错,他当时是银面军西营的一个小兵。”
这时,江离心里一块重石落下,硬生生地砸疼了他。
银面军......丫鬟......这不就是范七郎和沉星吗!
如此惨痛的案例摆在面前,江离心里的纠结瞬间烟消云散,若是他棒打鸳鸯,最后也让他们两个遭遇这样的惨事,那他简直成了大逆罪人!
江离陷入沉思,场面便冷清下来,最终还是老妇人开口打破了沉默。
“小伙子,今日甚是叨扰,我也吃饱了,是时候走了。”
“好好好,我这就送您出去。”
老妇人临走之时,江离偷偷地往她的篮子里放了几张银票,看着她孤单的背影远去,他暗暗叹了口气。
“沉星啊沉星,少爷我一定不会让你变成这样的。”
那天晚上,竹阁大门敞开,江离坐在书桌之后,就等沉星回来,没想到蜡烛都燃完三根了,也没有见到沉星的身影。
江离等得不耐烦,一把蹭起身子走了出去,刚一出门正好碰见张婆子,赶忙把她叫住。
“张妈妈!且等一下!”
张婆子转过身子,借着手里的灯笼看清了江离的脸,便笑着迎了上来,“少爷这么晚了,可有什么吩咐,正好后厨煮了银耳汤,要不跟您送来?”
“别了别了,我就是想问问你,沉星那丫头回府了吗?”
“沉星姑娘?半个时辰前,我就看见她回房了,想必是忙了一天累了吧,少爷若是有事,吩咐老奴是一样的!”
“不必了不必了,我也只是问一问。”
既然沉星已经歇下了,江离也不好把她叫起来说事,只好乖乖回房,也躺在床上歇下了。
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走在大街上,一不小心,又撞到了一个妇人,她手中的篮子也掉在了地上。
江离本能地弯下腰,一把捡起了篮子,突然发现篮子里有个莫名其妙的东西——那是一幅画像,准确来说,是范七郎的遗像。
这时,江离缓缓地抬起头,看清了那妇人的脸。
那是年老的沉星,眼睛已经瞎了,脸上爬满皱纹,嘴唇干燥泛白,乱发随风飘动......
她缓缓张开了口,声音低沉得可怕。
“少爷,你说,他为什么会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