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五,暴风雪之日。山谷间被大雪淹没,杳无人烟。可是在整洁的雪地上却有一道刺眼的深痕。这痕迹足有一米深,而在痕迹的尽头,村长满脸通红,喘着粗气,他摆动着身体,在大雪里挣扎,下半身几乎全部埋在雪里。
直到现在,他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可是路程却好似还有一个西天那么远。及腰的大雪让他难以行动,暴风骤雪刺痛他的面庞,他早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小腿和脚,可他就这么麻木的继续前进。走着走着,村长忽然感觉到浑身轻松。他的眼睛一片花白,什么也看不见。他伸手放在眼前,却看不见自己的五指。
这下坏了,他想。该不会是被雪刺瞎了。可是这么阴的天气,抬头看不到半个太阳,怎么会被叫雪刺瞎了眼睛呢?正想着,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叫。
“洛汗!洛汗!”
这么冷的天,这么僻静的山谷,是谁在叫唤?不过叫的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洛汗!洛汗!”
洛汗是谁?我总感觉认识他。村长闭着眼睛想。
“谁啊?你在哪?”村长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凭着耳朵,面向声音来源喊道。
村长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感觉到那个人走到了他面前。
“你是洛汗吗?”那个声音问。
“我不是。”村长摇摇头。
“那你回什么呢?我在找洛汗。”
“你没见过洛汗吗?”村长说。
“没有。我没有见过他。”
“你没见过他,那你为什么要找他?”村长很疑惑。
“我是代他妻子来寻他的,他在大雪天跑出去,他的妻子非常担心。”那个声音说,“你在这里走了这么久,有看见洛汗吗?”
“我谁也没看见。”村长摇摇头,然后又改口到,“我谁也看不见。”
“原来是个瞎子。那你就别耽误我啦!”
“我不是瞎子。我是孜巴村的村长!我的眼睛只是被大雪刺伤了。”村长听到人家叫他瞎子,非常不高兴。
“你是孜巴村的?洛汗也是孜巴村的!”
“胡说!”村长说,“孜巴村的每个人我都见过,每个人我都记得名字,唯独没有听过一个叫洛汗的人。”
“是吗?”
“当然是。村里人我都熟的很呢。我们村一共有一百二十户人家,村东头的噶布,西头的丹巴,南头的次旦和北头的索金家,还有谁家我没去过?”
“我说的是西边小山坡下的洛汗,你真的不认得吗?”
“胡说!”村长愈发感觉面前这个人在胡诌,“我家就在西边的小山坡下!从没听过这么个人。”
“真的吗?你再好好想想,洛汗的妻子叫旺姆,他的儿子叫多吉。”
“胡说!”村长有点生气了,“我的妻子就叫旺姆,我的儿子叫多吉。”
“那你是洛汗吗?”
“不是,我都和你说了,我是村长。”
“那你叫什么?”
“我叫…”村长忽然发愣了,他忘记了自己叫什么。自从十年前当上村长,所有人都叫他村长,就连老婆也叫他村长。他就一直为村子忙里忙外,忙到自己叫什么都忘了。自己的记性明明很好,村民的名字都记得,村里的路由器都认识,书或报纸读几遍就会背,可现在唯独忘了自己的名字。
“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我知道!我只是想不起来了!”村长发怒了,大声说。
“算了,不和你说了,我还要去找洛汗。”
“洛汗?!”村长一拍脑袋,“我就是洛汗!我的名字就叫洛汗!”
“你叫洛汗?”
“对!对!”村长激动地说,“是我。你说我的妻子让你来找我?”
“对啊。她说你这么大雪天跑出来,怕你冻死了,让我来叫你回去呢。”
“那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村长问。
“我?我也叫洛汗。”那个声音回答,“别问我了,既然我找到了你,你就跟我回去吧。你的妻儿都在家等你呢。”
“不行,我还不能回去。”村长感觉自己的身子在摇晃,他便使劲拄着棍子。
“为什么?”
“我忘记了,但是我还不能回去。我还有事要做。”村长摇摇头。
“有什么事比你的妻儿还重要?你走了以后四邻都在欺负他们。”那个声音问。
“他们被欺负了?”村长邹起眉头,他的心头不是滋味,像被针扎了一样。
“对啊,快走吧!你的妻子伤心欲绝,你的孩子在炕上哭泣呢!”那个声音说。
村长感觉到一个手拉住了自己,然后不停往回走。
“回去吧,回去看看你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是他们最重要的,但是我还有事情没干呢!”
村长一边走一边说,越往回走,他感觉越温暖轻松,可是心里却越感觉不对劲。
“对啊!我还有事没做呢!”村长停下脚步,“村里来了坏人呢,我要去镇里报案!”
那只手还是不由分说的拉着他往回走,“不行,你必须回去。洛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走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妻儿了。”
“可是村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我搬救兵回来呢!”村长说,他试图摆脱那只手,“哎呀,你别拉着我了!”
可是那只手依然把他往前拽,村长感觉到那只手是那么有力量,任凭自己怎么使劲也挣脱不掉。
“放开我!”村长大吼到。
冰天雪地之中,村长靠在一棵树上毫不动弹,大雪渐渐将他掩埋。忽然,他大喊着“放开我!”,随后身躯一震,猛地睁开双目,一屁股坐起来。
村长浑身冒汗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恢复了视觉,他赶紧扒开身上的雪,然后拄着棍子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他甩甩头,试图清醒。原来刚刚自己太累了,眼睛又十分疼,便靠着一棵树休息,没想到一下就睡着了。
是一场梦?或者是幻觉什么的?他想。那感觉竟然那么真实,村长现在还感觉到自己的手被那个人抓的生疼,他不禁抬起手看,原来梦里被抓着的地方起了冻伤,难怪疼着呢。可是梦里的那个跟自己名字一样的人是真的吗?他不停叫自己回去,还说妻儿被人欺负了。洛汗村长看看回去的路,自己走过来时留下的痕迹几乎已经被盖住,但那回去的路上好像在呼唤着自己。
可要是回去的话,怎么和村民交代?他们已经被坏人洗了脑了。村长叹了一口气,不行,还是得去报警。有人为了革命,子女都牺牲了,我的妻儿受点委屈又算的了什么!
村长下定决心,拄着棍子继续向前走去。天气愈来愈恶劣,脚下的白雪已结成厚厚的冰凌,踩上去又硬又滑,刺骨的寒冷吞噬着他疲惫不堪的躯体。他的身体在发抖,目光却异常坚定,为了保持清醒,他默默背起在报纸上看过的《为人民服务》一文:
为人民服务 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 作者:教员
我们的所领导的,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作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正月二十七,普兰县基布康日镇。镇上人来车往,店铺散发着热气。
一个公务人员打着哈欠在公安局大院门口铲雪,忽然走进来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脏乱的中年人。他打死也想不到,他面前这个叫花子模样的人,是穿越了几十公里荒无人迹的白色雪地过来的。
洛汗村长面色惨白,满脸冻疮,干燥的嘴唇粘在一起,眼睛只有一道缝。此刻,他正用冻掉脚趾的脚板拖着身子走来,冻僵的手指上拿着他那本旧薄子,伸手递给那个扫地的人。随后他便走到公安局门口,扶着墙慢慢坐下来,在为人民服务的牌匾下,闭上了眼睛。
下午,基布康日镇公安局召开会议,商讨那个已经冻死的人在旧簿子里写下的事情。局长十分愤怒的下放了进山入村的命令,统筹多名干警、公务人员以及志愿者,尽快的疏通道路。
干警都轰轰烈烈地出发了,局里只留下几个公务人员,显得有些冷清。一张办公桌上,散落着关于各类犯罪分子在建国后煽动群众,犯罪犯法的事件和报告,办公桌角落则放着那本旧薄子。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将纸张吹到地上,也吹开了小本子的一页。最后一行,只见潦草的字迹写道:我的名字叫洛汗,人民公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