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萨尔曼将背包中的煤油灯拿出来,这是他夜晚唯一的光源。从上面掉下来的时候,灯摔了个稀碎,但是里面的煤油却还存有一些。萨尔曼用布条沾满煤油,将布条裹长刀在上面。用火柴点燃布条后,山洞里终于亮了起来。
在微光中,萨尔曼看见山洞一侧刻着古老的梵语文字,而另一侧则是彩色的壁画。
“毗卢遮那。”萨尔曼念道。
他记得古梵语书中提到过这个人。毗卢遮那,梵文含义为:“遍照光”,是三大译师之一。他受戒后被派到印度求经,很快就精通了梵文,使他的印度导师深感敬佩。后来,他因为受赤松德赞王后的迫害而被放逐到嘉绒地区。来到嘉绒之后,当地人对他过分的警惕,以为他是吐蕃王的间谍而把他投入青蛙坑,对他的身心进行摧残和折磨,但由于他已经修行得很深,毒物竟然无效,他安然无恙的修行念经。他不凡的能力,坚决的意志,虔诚的心灵使嘉绒王为他倾倒,于是命令从青蛙坑里放他出来。传说中毗卢遮那佛的修行洞中,有无上密咒,这咒一入耳根,即灭无量万亿劫和生死重罪,临终往生极乐世界,再重的恶业都可以灭除。但至今无人找到这个洞在哪里。
“毗卢遮那佛大灌顶光真言。”萨尔曼继续念道,他意识到那本古书上的传说是真的。而右侧的壁画,记载的正是毗卢遮那成佛的故事。萨尔曼虔诚的跪下来,参读着密咒,他的记忆力惊人,一会就将这密咒背下来,他感觉到浑身充满了某种力量。
萨尔曼很兴奋,他继续往深处走去,一路上,有森伦和梅朵那泽的画像,有他未曾读过的石碑经文,甚至还有几堆白骨。于是萨尔曼举着火把,继续背诵经文。火把的油慢慢耗尽了,山洞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就在萨尔曼准备再做一个火把时,他无意中瞥见了黑暗中的一星半点微光。即便这光芒再小,在这漆黑的环境下,也足够引人注意。
萨尔曼摸着黑,朝那点微光走过去。那是一块石头,石头上散发的微光是一个环状图案,中间刻着文字。这文字不是藏语也不是梵文,萨尔曼还从未见过这种文字。他想用手擦去石头上的灰尘以便更好的看清这图腾,可就在他用摸过自己后脑、带着血迹的手触摸到光环的瞬间,一阵轰鸣声响起,随即而来的是一阵耀眼的白光。
萨尔曼忽然来到一处山岭,这里峰峦蜿蜒,美不胜收。上岭草原辽阔宽广,风景秀美;中岭丘陵起伏,被薄雾笼罩;下岭平坦如冰湖,熠熠生辉。各部落的帐房如群星密布,牛羊宛若天上的云朵,不计其数。忽然,他好像觉得天亮了,东面的山顶上,现出一轮金色的太阳,照亮整个雪域之邦。在那太阳的正中间,有一杆金子做的金刚杵。突然,金刚杵向下飞来,落在神山冈仁波齐顶上。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月亮又升起来了。这月亮在曼阑山的山顶上隆起,被众星围绕着,光芒四射。
西南天空的一片彩云上,一位仙女手中拿着一把白绸做顶、绿绸镶边、黄绸做流苏、金子做把的大伞,从天边走了出来。而在她身旁,一个戴着莲花冠的上师骑着一头白狮子,右手握金刚杵,左手拿三叉戟,又由众多的仙女陪伴着。他一边走,一边对萨尔曼说:“在闰年孟冬初八的清晨,岭域将会出现吉兆,所有至尊的上师、诸多祥瑞的灵物,乃至普通的百姓,都会聚集在高山的神庙中,一桩终生难逢的大事件即将来临。神子推巴噶瓦将降生人世、教化众生。”
萨尔曼刚要问个仔细,那上师和仙女飘然而逝,太阳和月亮也都隐去,急得他大叫起来,方知刚才所闻所见乃是一场梦。
“闰年孟冬初八”“神子推巴噶瓦”,萨尔曼回忆着上师的话,他记得自己好像就是闰年十月初八生的,难不成自己就是“神子”吗?在经历了这么多神奇的事情后,萨尔曼对佛的真实性有所改观。
萨尔曼坐起身来,发现那石头后开了一扇石门。而石门中,有更多微弱的光在闪烁。他走了进去,忽然门中变得明亮起来,萨尔曼的眼睛被光刺得短暂失明。接下来,机器运转的声音在石门中回响,等石门被完全照亮,萨尔曼在手掌的缝隙中窥视前方,映入眼帘的环境则将他瞬间惊呆。萨尔曼是一个经历丰富的人,他看过楼房,见过汽车,经历过战争,也杀过人,所以很少有东西能将他惊呆。
石门大约两米,也就比萨尔曼高出一个头。可石门内的空间好似有一个天地那么广阔,这个空间好像比最高的山峰还要高,比最宽的河流还要宽,上方发出的光好像一个太阳那么耀眼。在空间的正中央,一个硕大无朋的石质雕像悬空的浮在那里,他头上长着角,面容却像人,满嘴獠牙。他有四只手臂,看起来正像那佛经图示中的罗刹或是、金刚,这个雕像恐怕比一百辆汽车还要重,可他就那么盘腿悬在那儿。雕像的背部连接着很多电线,延展出来的电线布满了整个空间,而电线中流淌着荧光蓝色的液体,好像是从星河中抽出来的神水一般,诡秘奇特。萨尔曼意识到他似乎闯入了神佛的圣所,赶紧在门口对着雕像三叩九拜。
随后,萨尔曼起身迈步走入圣地。一进去,他就感受到这个空间的温暖,身体中的寒冷一下就被驱散。此刻环顾四周,将目所能及之处尽收眼底。那些电线连接到一个个呈四十五度角同样悬浮在空中的透明“棺材”上,而棺材里同样是泛着荧光的蓝色的液体。萨尔曼走上前,看清了棺材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像人一样的家伙,她的脸上蒙着一个面罩。可她的头上长着犄角,腿却像猫科动物的后腿一样,有着修长的股骨和胫骨。其他“棺材”里的生物也都形态四异,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像是人和动物的结合体。透明“棺材”环绕着场地分布,萨尔曼数了数,一共有十个。而最中间的那个“棺材”中只有一个头颅。这些一定是神佛了,萨尔曼想。
最后,巨大场地正中央的石柱将萨尔曼吸引过去,这个石柱雕刻着细密的花纹,摸起来有金属质感,石柱很高,萨尔曼要踮起脚才能摸到最上方。而在最上方,萨尔曼摸到了一个凹槽,他用力按下,那个凹槽中突然弹出一根极细的针,他立刻感觉手指被刺了一下,于是赶忙将手收回,但那被刺处的血液却已滴落到石柱上。石柱就忽然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血液顺着石柱的纹路遍布全身,然后扭转起来。它从一个长方体,变成了和萨尔曼一样高的圆柱,然后上方又变成一个球体。球体旋转着,忽然也悬浮起来,然后从一个孔中射出光线。
萨尔曼后退了几步,他完全懵了,就这么看着眼前的诡异景象。圆球射出一道又一道光线,似乎在扫描着周围的环境,光线甚至射到入口的外面。忽然嗖的一声,光线又全部收束起来,构成一个集合,然后慢慢汇聚成人形。
待萨尔曼看清那个人影,他再次惊呆了,这个半透明的“鬼魂”竟然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
就在萨尔曼不知如何是好时,空气中凭空出现了文字。
“说底什么,卧需要的学习你语言。(说点什么,我需要学习你的语言。)”
这是一句梵语,虽然有错字,但是萨尔曼还是轻松的读出了他的含义。我要听他的吗?萨尔曼想。在佛教里,鬼魂是人死后的灵魂,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鬼魂会出现在神佛圣地吗?况且,这看起来是自己的灵魂。
“我无恶一。(我没有恶意。)”圆球又发出一条信息。
萨尔曼闭上眼睛想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自己本就不知为什么活,如果今天能在这里寻找到什么,那死也无妨了。他盘腿坐下来,背起佛经,模样和一个虔诚的喇嘛无异。他不停的念着,而那圆球则显示出一个横着的柱状条,那个柱状条从左向右,从空心变成实心,底下的数字从1%变成99%。这个圆球现在看起来像是电视机,但是它又比商店里的大屁股黑白电视清楚太多。
“学习完毕。”圆球投射的“鬼魂”忽然说道。
萨尔曼便睁开眼睛,鼓起勇气,语气尊敬,“请问您是谁?是人是鬼?还是说您是佛?”
“佛?佛是什么?抱歉,我还无法理解某些词的含义,但我应该不是你说的佛。如果用你们的语言来说,我的名字,发音为‘阿戈尔’(age)。”名为阿戈尔的“鬼魂”说道。
“我是一个智能机器人。”阿戈尔补充道。
“什么是机器人?”
“天哪,你不知道什么是机器人吗?你们的科技水平发展到哪里了?”阿戈尔走到萨尔曼面前,“哦对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分享你的记忆吗?这样我就可以更好的理解你。”
萨尔曼警惕起来,“怎么分享?”
圆球忽然发出响声,吐出一个铁片。
“把这个放在你的头上吧。”
萨尔曼感觉这似乎没有什么危险,便照做。下一秒,铁片便衍生出一整个头盔状的模具,将萨尔曼的头包裹起来。萨尔曼被吓到,他立刻想将这东西摘下来。
“别害怕,我并不想伤害你,朋友。”阿戈尔说道。
随着一阵滋滋的电流音,萨尔曼的头盔一阵闪烁。
“原来过了这么久。”阿戈尔叹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萨尔曼疑问道。
“我觉得你很合适。”阿戈尔点点头,“你有着坚强的意志,冷酷的内心。你的血液也符合要求,否则你也不能唤醒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萨尔曼有点不耐烦,在知道这个鬼魂不是佛后,萨尔曼的态度明显淡了很多。
“放轻松。”阿戈尔说,“萨尔曼,如果说我能给你你需要的一切,相应的,你愿意接受我的一切吗?”
“我需要的一切?”萨尔曼皱起眉,这个东西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你又知道我需要什么?”他不屑道。
世界上没有人能知道我想要什么,包括我自己,萨尔曼想。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去哪儿?”阿戈尔问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朋友,这不是一个问题,这是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回答的是你的问题。而你需要的就是这个答案的答案。”阿戈尔笑起来。
萨尔曼思考起来,他的内心似乎认同了这个鬼魂说的绕口令。
“你真的能让我知道一切?”萨尔曼看着阿戈尔,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比目前的情况更差了,萨尔曼想,那不如就尝试一下。
“至少比你现在知道得多多了。”
“好,如果你能告诉我一切,我也愿意接受你的一切。”
阿戈尔满意的点点头,他似乎知道萨尔曼一定会接受。“很好。不过我们需要慢慢来。对于你们现在的大脑结构来说,一下接受太多可能会疯狂,我们需要将故事娓娓道来。”
冈仁波齐山上的天空斗转星移,一晃眼春天便来到。在“莲花日出”寺庙前,老喇嘛和小喇嘛站在悬崖边看着远方,两个小喇嘛唱起歌谣:“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阿弥陀,请看看不净轮回的地方!您的慈悲最无偏无向,请您给苦难的众生发一道佛光。”
老喇嘛背着手,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因春天到来而化冰的滚滚河水。
“末法时代到来了。”他说。
1972年,初春。
萨尔曼已经在洞穴中待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阿戈尔每天都要通过萨尔曼头上戴的铁质头盔,将信息传输给萨尔曼的大脑。一开始二人会聊天,但随着传输的信息越多,萨尔曼变得越来越沉默。这一个月,萨尔曼饿了就去洞口吃悬崖上的树根和草叶,渴了就接一把雪来吃。如今,萨尔曼面容枯瘦,身体蜷缩,如同行将就木的骷髅。但随着他肉体的流失,他的精神却愈加庞大起来。在阿戈尔将最后一丝信息传到萨尔曼的大脑后,萨尔曼痛苦的嚎叫起来,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但这痛苦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萨尔曼!集中你的精神,不要被牵着走。”阿戈尔叫道。
萨尔曼将身体蜷缩的更紧,在他的脑海中,大量信息在崩裂四散。萨尔曼感觉到四周都是湛蓝的水,而自己则不停地向下坠,最后来到了一片虚无之中。虚无里的萨尔曼回到少年,他浑身赤裸,如同刚出生一般,紧抱着腿,双眼微合,眼皮下的球体不断跳动。
“萨尔曼!清醒一点!不要被记忆吞噬!”阿戈尔又叫道,他站在萨尔曼身旁,极力地想唤醒他。
而此刻,萨尔曼在虚无中看见了一片火光。那火光愈来愈大,向他面前逼近,好像要将一切吞噬。萨尔曼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捆起,如姐姐一般,被吊在木桩上。
“不要!”萨尔曼害怕的哭了起来,“救救我!救救我!”他呼喊道。
忽然,一双纤细的手从背后将他环绕。世界一下子恢复光明,现在的他又置身于一片雪地之中。萨尔曼流下如鲜血般红的眼泪,滴落在雪地上。而那双手就移动到他的头部,将他的双眼遮住。
“萨尔曼。”一个温柔的声音说。
“姐姐?”萨尔曼抽泣着问道,“我好想你!”萨尔曼终于说出了他最想说的话。
“你为什么哭泣?”那个女声问,“是这世界太残忍了吗?”
“是!”萨尔曼忽然叫起来,“这世界的一切都不对!”
“你不能因为我的死,就对整个世界不满。也不能因我而报复这个世界。”女声平静的说。
“不!”萨尔曼吼道,他的头上长出角,牙齿也变得尖利,“我不是报复,我是在拯救它。”
话音刚落,便那双手消失了,而手中接住的眼泪也一下子全都泼在地下。鲜红的眼泪不断绽放,瞬间就将雪地染的通红。
巨大空间中的雕像安静的悬在那里一动不动,空气凝固起来,仿佛在等待什么。
阿戈尔露出笑容,仿佛知道帕尔曼一定能撑过去。他静静地看着萨尔曼,而后者慢慢睁开仿佛包含万物的双眼。
此刻,如阿戈尔承诺的那样,萨尔曼已经知道了他该知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