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死她！烧死她！”
阿克里镇北边，集市中央人头攒动。苏普利亚被绑在木制高台的柱子上，脚下堆满了柴火和干草。她伤痕累累的身体被一件烂布包裹着，凌乱的头发和痛苦的神情依然无法掩饰她的美貌。就在昨日，苏普利亚还在和自己的未婚夫阿贾伊商量嫁妆的事，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她背叛了我！”阿贾伊张着大嘴嚎叫，“我那么爱她，她却和另一个男人厮混！”他的额头青筋凸起，口水都要从嘴里喷出，看起来确实像是在陈述事实。
阿克里镇坐落在印度旁遮普邦的边陲地区，位于中国、印度和巴基斯坦三国交界处，也就自然地依靠着边境贸易而繁荣。苏普利亚和阿贾伊就是在贸易集市上认识的，由相识到相恋。但阿贾伊的家人并不同意此事，两人只好不顾反对私奔。尽管私奔后的生活还算幸福，但他们深知这并非长久之计。于是不久之后，苏普利亚跟随阿贾伊回到家中。在阿贾伊的说服下，他的家人终于同意两人结婚。
昨天，苏普利亚邀请亲家到家中做客并详谈两人婚事，怎料阿贾伊的母亲却提出只有准备50万卢比的嫁妆，才会允许她们结婚，而苏普里亚家却只能拿出1.5万卢比。两家人因此事而争吵起来，但没过多久，阿贾伊的母亲便同意了这个价格。然而，在拿到钱后不久，阿贾伊却不知因何，忽而宣称苏普利亚和其他男人有染，不愿意娶她。仅这一句话，就会要了苏普利亚的命。在这个宗教教规和种姓制度双重束缚下的社会，女性出轨这种禁忌之事只有死路一条。
在集市的某个角落，苏普利亚的母亲瘦弱的身影依偎在墙上，她双手紧扣，沉默不语，但她身边的孩子却显得异常激动。萨尔曼是苏普利亚的弟弟，此时他正焦急地跳起，渴望看到台上发生的事情，可是却被围观的人群挡的结结实实。
“烧死她！烧死这个婊子！”萨尔曼身旁一个肥胖的女人继续歇斯底里的喊道，不知道她是出于对不忠的愤怒还是对美貌的妒忌。
人群被煽动起来，大家都高呼着同一句话：“烧死她！”这句话萨尔曼不是第一次听到，因为教会里的婆罗门似乎非常热衷于喊出这句话。此刻，萨尔曼意识到自己的亲人也将体验这酷刑。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是从母亲捂住嘴的动作、肥胖女人的表情和人群前方传来的惨叫和火光感知到了一切。
“姐姐！”
萨尔曼挣脱了母亲的手，发疯似地往人群里挤，他撞倒了那个肥胖女人，因为他早就想这么做。在不知道爬着穿过了几个人的裤裆后，萨尔曼终于来到了高台。他攀上去，只看见火焰中漆黑一片。
“姐姐！”萨尔曼哭喊道，他好像看见火光中伸出一只焦黑的手。
忽然，他脚下一滑，半张脸跌进火焰。
“下等兵萨尔曼！”一声怒吼惊醒了正在下铺昏睡的萨尔曼。
“快给我起来！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还在做梦！”马图尔兵长敲打着下铺的铁质床沿，一把将他拎起来。萨尔曼休息前没有脱衣服，于是他快速地用清水洗了洗他那张毁容后丑陋的脸，拿起长枪走出去。营外，士兵早已整齐的排列成队，他们坐上卡车，被运往前线。
此刻，萨尔曼正在藏南的门隅地区，即麦克马洪线南面。这是印度军队1953年侵占的领土。但在十年后的今天，也就是1962年，印军却在反击下节节败退，于是萨尔曼所在的后方部队不得不前去前线支援。
车子开到前线的军营中，前方的炮火清晰可见。马图尔兵长和前线将军对接后，带领着士兵们小心前进。队伍来到前方的战壕，马图尔兵长匍匐着观察前方。而萨尔曼却将注意力放在了不远处不知死活的断腿士兵身上。他闭着眼睛，浑身是血，腿部的绷带染着泥土。
忽然，一颗炮弹在战壕前方不足一米的地方爆炸，激起的泥土撒在萨尔曼头上。炮弹的威力让他觉得头晕目眩、耳朵鸣叫，他晃晃脑袋，一屁股坐在地上。当萨尔曼再度清醒时，马图尔兵长已经挥手下放了前进的命令。士兵们从战壕中爬出，朝着前方奔去。一时间，风声、枪声、炮弹声、怒吼声、哭声、咆哮声、嚎叫声混作一团，揉起来塞进人们的耳朵。而萨尔曼在慌乱中被一具尸体绊倒，一头栽入一个被炮弹炸烂的血肉之坑中。
“萨尔曼！快起来！”马图尔兵长朝着远处射击，他慢慢靠近萨尔曼，然后 萨尔曼感受到兵长的手是如此宽厚，可下一秒，他又再度和马图尔一同跌入炮弹坑。
萨尔曼费力的将马图尔兵长从身上挪开，胡乱地爬起来，手却撑在了一堆血糊糊的肠子上。他捂住嘴，胃中不禁泛起荡漾。萨尔曼强忍着将手上的血迹在沙土中抹去，回头寻找马图尔，而马图尔兵长则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额头中间多出了一个弹孔，鲜血已经从孔中流到他的眼角。
“妈的！妈的！”萨尔曼痛苦的抱着头尖叫起来。
萨尔曼的叫声引来了敌军，一个士兵在五米外举起枪对准他。萨尔曼试图努力回忆马图尔兵长教他的东西，但是他所做的只是抱头蹲下。子弹擦着炮弹坑的边缘飞过去，好在萨尔曼的队友们支援过来。萨尔曼爬出炮弹坑，正好和一个敌方士兵迎头撞上，他举起他的长枪，却被士兵贴身将枪夺了去。于是十四岁的萨尔曼开始和敌人肉搏起来。当那个士兵骑在萨尔曼身上举起短刀刺向他时，萨尔曼忽然看见了那只焦黑的手，她正把自己抓向烈火中。
“不！”萨尔曼咆哮着，他从地上抓起一个尖锐的炮弹碎片，扎向那个士兵的脖子。士兵应声倒下，他却还在不停地刺着他的身体。萨尔曼还从未杀过人，但此刻他却感觉很享受，这种杀戮的快感让他突然明白了那个放火的婆罗门为何要高喊“烧死他！”。
两个小时四十分钟后，印度军队撤到了距离麦克马洪线五公里外的珞隅地区，但没有萨尔曼。在后来的战斗中，这个幸运儿被打中了腿，又近距离挨了一发炮弹，他整个人晕倒在战场上。印军有派医疗兵来寻找伤员，但很显然他们没有发现被掩埋在泥土下的萨尔曼。
八年后，1970，中印交界。萨尔曼坐在在菩提伽耶寺的台阶上看着最后一卷经书，旁边是一个身首异处的奴隶。一丝鲜血溅在他那半边被烧焦的脸上，看起来像地狱来的罗刹或是魔王。
当年萨尔曼被抛弃后，一个喇嘛救了他。喇嘛自称是西藏的大贵族，衣着华贵，身后确实也跟着不少仆人和奴隶。萨尔曼腿部中弹后感染了，被喇嘛截肢接上了假腿，虽然他大吼着不愿意接受事实，但也只能跟着喇嘛走。辗转了半个月，他们最终定居在印度边陲一个叫喜玛拉村的地方。因为喇嘛说迟早他会夺回藏地的统治权。
喇嘛们到了当地，语言不通，无法通过传教收服当地群众，只好将他们都抓了、杀了。萨尔曼忍受不了所谓密宗教派的生活方式，倒不是因为他们把抓来的女人干了个遍，而是因为喇嘛拿人的头盖骨喝水，这让他觉得太过恶心。
腿伤好了以后，萨尔曼曾尝试过回到家乡。当他跟着路牌来到阿克里镇，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繁华的集市，而是因第二次印巴战争而毁坏的一片废墟。当然，他还是找到了父母房子的残垣，不过那集市中间的刑台却完好无损。无家可归的萨尔曼只好在一年后回到了喜玛拉村，并随后在这儿待了七年。回来的时候，奴隶们已经快将散发着金光的寺庙修好了。萨尔曼剃了头入了教，对漫天神佛产生了兴趣，他跟喇嘛们学会了干女人，学会了用头盖骨喝水，也学会了砍下奴隶的头。萨尔曼也学习了他们的语言和文字，不得不说，萨尔曼在学习上有极大的悟性，喇嘛师父说他也许是活佛转世。
萨尔曼看着奴隶的头颅，心中百无聊赖。佛经看完了，甚至阁楼里的所谓禁书也被他偷偷翻了个遍，他感觉参透了佛经，他觉悟了。他说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虚无。这些年，他很久没有看见烈火中的手。萨尔曼想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风景，找找自己还没看过的佛经。他站起来，把奴隶的头踢到坑里去。这天夜里，萨尔曼背着行李走了出去。他沿着起伏的山漫无目的走，一直走到藏区的中心。萨尔曼忽然想看看那群喇嘛扬着下巴吹嘘的大昭寺和布达拉宫到底是什么模样。
金碧辉煌的大昭寺门口，身着红衣的新喇嘛和古老的密宗教派完全不一样，看起来纯洁无瑕。但是从新喇嘛面红耳赤和萨尔曼的争辩中便可得知，他们对佛完全不懂。饱读书籍的萨尔曼嘴中念出的东西往往让自称大师的喇嘛无言以对。
“你要是真这么厉害，就去冈仁波齐的顶上吧！”喇嘛没好气地说。
“冈仁波齐？”
“古书上说，在冈仁波齐山上一个叫‘莲花日出’的寺庙里，住着一个‘智慧老人’，他的前世是一位大修行者，他知道世间的一切！”
“不过你去不得！你去了只会玷污圣地！”
“我若去得呢？”萨尔曼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只怕你是有去无回！丑八怪！”
萨尔曼笑了笑，转身离开。
那天晚上，大昭寺北边的禅房不知怎么失了火，烧死一个喇嘛。
一年后的冬天，冈仁波齐山脚下无数的人在转山朝拜的路上。他们走几步路，就会跪下，手上的石板呲溜的往前滑，行五体投地之礼，如此往复。
“年轻人，你的身子要趴下去，你的头得真的磕到地下。这样佛才会保佑你。”一个大叔对一个小伙子说。
萨尔曼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看起来像个没有信仰的外地人。一个小孩从他的面罩下瞥见了他的容貌，哭着钻进母亲的怀里。萨尔曼穿了一件薄袄，对于山区的冬天来说略显单薄。如果我告诉你他想要登上冈仁波齐峰，那你一定觉得他疯了。可是萨尔曼就是这样做了，他的脸冻的通红，耳朵起了冻疮，他的皮肤上的纹路像是几层抹布叠在一起的那样粗糙。萨尔曼一路向上爬，比那时爬木制高台还要来劲，那只假腿不能阻碍他。夜晚，他在山上的积雪中掏出一个窟窿，把自己塞进去，再用雪封上口，以此保持体温。
终于在第十九天的清晨，萨尔曼登上了海拔6714米的冈仁波齐峰顶。放眼望去，世界尽在眼下。萨尔曼转过身，忽然看见山顶的前方有一个寺庙，如果说那还算是寺庙的话，毕竟那只是用一堆石头堆起的破烂。寺庙旁，一块石碑上刻着藏文：“莲花日出”。萨尔曼走上前，看见石头寺庙中走出来两个小喇嘛，他穿的比萨尔曼还少，但是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冷，紧随身后的是一个眉须皆白的老喇嘛。
“你是谁？你来寻找什么？”一个小孩问道。
“我一是来向师父取经，二是来寻找我存在的意义。”萨尔曼揭下的他面罩。
“俗话说，若不能解脱自我，寻找本我是很难的。请问您从哪里来？您有什么修行阅历？有什么行为戒律？有什么教化众生的智慧？有什么高深玄妙的学问？有没有降妖伏魔的本领？有没有镇服四方的法力？有没有崇高无上的道行？如果您能回答我，寺庙里的经文任您取。”小孩继续问。
这是萨尔曼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回答对方。
见萨尔曼不回，另一个小孩又问；“那么您为何存在呢？”
“我就是不知道，才上山来的。”萨尔曼耐着性子说，“我看过很多东西，佛经、古文，甚至禁书，但仍找不到答案，请大师指点。”
“奇哉！奇哉！此诸众生云何具有如来智慧，愚痴迷惑，不知不见？”小孩眯眼念道。
“请回吧！我们帮不了你。你要面对的是你自己心中燃烧的火焰。”老喇嘛忽然开口，他眯眼微笑着，“书读的再多，仍未见本心矣。”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空手而归。”萨尔曼将手伸到腰后，摸到了那把砍奴隶用的长刀。他想，那石头寺庙里应该是有自己没看过的经书。
萨尔曼向前走着，而那大小二人却一动不动。
“年轻人，你要慎重地选择你前方的路。”老喇嘛说道。
话音刚落，萨尔曼就忽然失去了重心。就如在刑行台上摔倒，也如在战场上摔倒那样，他从山顶上跌落，不停向下坠去，直到重重的摔在悬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太阳落下山去，天上降起大雪。萨尔曼慢慢恢复了意识，他感觉到自己的头就好像被两座大山夹在中间那样疼痛，他睁开眼，只能看到广阔的天空和垂直的峭壁。萨尔曼摸了摸后脑，手上感觉到了一丝湿润，但好在血液已经凝固。他侧过头，想要看看自己在哪儿，可是当他看向岩石连接悬崖的那一侧时，忽然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从那片漆黑中，他再次看见了一只向外伸出的手。
萨尔曼找回了久违地恐惧感，他强行撑起自己并向后退着。很快，他就退到了岩石尽头，几颗石子在他的移动中掉下悬崖。那只手慢慢伸过来，抚摸了他烧焦的脸。萨尔曼愣住了，一滴眼泪从沟壑不平的脸上滑落。他闭上眼睛，尽情感受着那温柔的抚摸。
雪花不停飘到萨尔曼的脸上，半响，他睁开眼，那只手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这山洞正深深地凝视着他，风呼啸着灌进去，发出的回声像痛苦的惨叫。萨尔曼强烈地感觉到，这个深渊似乎在呼唤自己。他环顾四周，又向悬崖下张望，到处都写着：“此路不通。”萨尔曼深呼一口气，走入洞中。他的身影慢慢的被黑暗所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