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收关厘十二两二钱五分,实收现银十二两二钱五分。来,卢老哥,你在我这的流水册上签个字,我在你的清单表上落个完税的戳。”
小冰河时期,粮食减产,旱冻越季,大明内外,各族人民的日子都不好过。
当然,对于古时的关外民族来说,奉行一句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磨刀。正所谓,内事不决抢自己人,外事不决抢关外人。
后金的前身,“建州左村”便是零元购的老玩家,四十多年的发展史,便是一部《劫掠史》。
抢到了,便发了财,没抢到,便投个胎。
久而久之,海上的客商也都看明白了,这里的主顾们,那是时穷时富。
发达了,什么茶叶丝绸、贡米美酒,甚至是陶瓷玉石、精巧物件全都要,订单海量下;
没钱了,那也是抠抠索索的主,只敢买点盐巴回家熬粥,连一匹最素的棉布都不舍得买。
一句话——这里的订单不稳定,要想挣稳定的银子,还得从朝鲜和日本开辟渠道。
毕竟,那两国加一起,可以拥有三千多万人口,而且,古代的日本,一直是世界性的黄金白银生产大国,号称“白银之国”。
挣日本人的钱,挣白花花的银条,不比挣鞑子的碎银香?
是以,卢家商队这几年的业务重心也都布局在朝鲜和日本,相较辽东,已经占了大头。
今年第一趟发的货不多,共计三百人数登岸,租了五百多头骡驴,卖了一路又落了一路,到这会儿,进东宁城的只有七十号人,百来头骡驴。
货不多,可都是值钱货,连最压秤的精米,都是享誉海内的贡米——江西“万年大米”,比普通的精米,还要贵一两倍,一石少说三、四两银子。
『精米:即褪完外衣的大米,后世叫成品粮,和褪掉麸皮的白面一样,古代都叫细粮。在古代只有真正的大户人家才吃得起细粮,绝大数人都是吃带壳带外衣的粗粮,也叫原粮。
原粮比加工过的细粮更好保存,这种大卡较低的食物,一天三斤,也当不得精米两斤。
在副食品稀缺、劳动强度极大的古代,一般干重苦力的汉子和行军作战的士兵,真正要想吃饱,一天得四斤原粮下肚。』
茶过半盏,清点流程已过,帐内,不知何时息了声语。
帐内篝火正燃,不一时炸起一蓬高高的火星,案首,邓皂头漫不经心翻了翻流水册子,眼角不住地往卢老伯的胸前瞄着。
前面的提前报关及清点流程,算是给足了卢家面子,接下来的查验流程,是什么个意思,就看卢老伯意思不意思了。
卢老伯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他倒也不急,一边喝着茶,一边与身旁的年轻富少细细低语。
帐内不大,左右摆不下两张木案,前后放不下两张大床,离得近,卢老伯也未刻意贴耳,不一时传来的低语声,邓皂头隐约也能听个大概。
似是在介绍东宁一带的人文地理、势力格局,又像是在传授跑江湖的人生经验、处世准则,看起来,真像是一对血浓于水的亲伯侄。
城内戒了严,货物查验比平时更严。卢老伯两次提到了怕潮怕潮,其目的,就是想快速进城,省了一袋一袋查验的步骤。
而邓皂头一直不接这个话头,卢老伯猜不准邓皂头这一次,能不能还像往常一样,行个便宜。
古今内外,政商枢机都是门大学问。
譬如帐内此幕,若是卢老伯问了明白,待事后出了问题,担责的可就是邓皂头;
若是双方都不挑明,事后,即使出了什么大祸,邓皂头也能以一副不知情的姿态,避开“贪蠹罪”,只追究一个“渎职罪”便能了事。
能在皂头这一岗位牢牢扎下根,能在客流最多的南城门干上“报关主管”的活计,没点头脑,可不成。
少顷,终是邓皂头沉不住了。
放开了夹紧的双腿,他按了按小腹,忽儿直起背,朝门口的皂吏问道:“甬道里正在受检的商队还剩多少车货?
“回皂头,正在受检的是个小商队,除了少部分盐铁,多是些陈年原粮,还有一半,大概二十车左右。”
“王头那怎么样了?”
“城内现在开始放行进城民众,王头在人行栅栏口盯着。甬道的车行道上,除了咱的弟兄,还有卜都头和孙都头的人也在帮忙。
戒严时期是挺麻烦,既要一袋袋卸,还要每车开两袋抽验,重新称秤。好在西门和北门都来帮忙了,人多,速度挺快的。”
取过方块签章,正准备在一张新报上来的清单明细上盖戳,闻声,邓皂头面色当即冷了下来,怒道:
“快什么快,你也干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么!那两位都头能是好与的主?
帮忙?劳资情愿自己累着,也不要他们帮忙。”
“咳咳!﹍呸㇀﹉”
一声呛咳赫然响起,木案下首,年轻富少面色俘红,啐出一大口茶水。
糟糕,贡米里面还有拆解的老式扎甲!
“怎么了,这是?”邓皂头盖戳的手稍稍一停,转头看向了一老一少。
卢老伯淡定摆手,旋即转过身子背朝木案,给小川递了个眼色。
小川会意,当即指着面前的茶杯,蹙眉道:“茶是好茶,太多茶梗了。”
“噢,这样~对不住对不住。”邓皂头盖好戳,转而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面目,“我家都头讲究,一罐茶叶都是喝到一半,就不喝了,匀给我的都是老沉底,茶梗是很多。”
话寥,他递出一沓清点用的官方笺纸给那皂吏,旋即站起身,朝一老一少歉意施礼。
“不碍事不碍事。”卢老伯微笑摆手,旋即面色一顿,指着身旁卷起的帐幕,与邓皂头对了个眼色,“邓皂头,咱这……”
邓皂阖眼一笑,浅浅点头。
打了个响指,食指往下压了压,余下的两名皂吏迅速会意,赶忙拉下卷起的四方帐幕,躬身退了出去。
“这么大的雨,皂头和各位弟兄还要加班加点,真是辛苦。”
“欸,应该的应该的,此乃本职所在嘛。”
“这趟来都是按订单发的,也没多余的货。这是小老给李都头的部下,给弟兄们的一点小小慰问,还望邓皂头替小老买些好肉食,好好犒劳一下诸位弟兄,聊表心意。”
卢老伯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块大银锭,将之拍在了木案正中。这会儿他也是满脸喜色,笑意盈盈。
“哎呀呀,你看你看!卢老哥,你老是这样,你这……你这不是让我难做么。”邓皂头推了下手,转过身,似是面有难色。
“欸,话说好啊,老哥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不求办事,也不求其他。纯是敬佩诸位当值弟兄的尽职尽责,小小心意,不曰以礼,还请邓老弟莫要拂面。”
“下次别这样,你也知道四爷不喜我们底下人收这个。”
邓皂头转回来的速度非常快。
快到卢老伯拱手的手势还未悬停,快到下首刚站起身的小川,都未看清邓皂头是揣的左边口袋还是右边口袋。
“来人——!”
“皂头。”
“你带人领着卢家商队的队伍径直往前段走,传话下去,让官道右边的商队全都往后挪挪,给卢家商队腾出空。这么大的雨,怎么能让我的卢老哥在后头且等着。”
“阿!直接插到第一个啊?那其他商队?”
“玛德,敢逼赖!就和他们说,卢家是提前报关的,精米也是卫衙粮马所采购,属于军需,可以加急特办。”
“是”
大大方方敞门办事,偷偷摸摸关门收钱。
“正好,这趟过来,多带了些茶叶,我这有三罐龙井,是去年春祭(清明节,又叫踏青节)节前采的头茬。
正好邓老弟在这,这两罐你帮我转送给李都头,他事务繁忙,没啥要紧事我也就不去叨扰他。”
卢老伯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三罐四两(明一两37克,16两为一斤)装的彩绘陶罐,邓皂头喜笑一声,拱手复摇,旋即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
“好茶,当真是好茶!我就知道,卢老哥不会忘记咱。”
四下无人,邓皂头更是不用庄持,揭开罐口,闻了闻,面上的笑容更是洋溢。
茶叶亩产很低,从十年以上树龄的茶树采摘﹍到制茶﹍到包装(便宜的论包卖,贵的也要用陶瓷罐)﹍到流通,其间,工序繁多,费时费工,是以,茶叶自古便属贵重商品。
市面上能流通到省外的同一品种、同一产地、甚至是同一颗树的茶叶,价格落差也很大,从每斤二三钱到二三两不等。
中间的价差,无外乎三采、二采(又名雨前采,清明之后,谷雨之前)、明前采(清明节前)之分,价格从低到高依次上涨。
邓皂头给卢老伯二人上的江南绿茶,确实是龙井,但不是贡品级的狮峰山、虎跑山采摘,属于西湖边上几座产龙井的山峰所采,仍属名茶级。价格比之一般的茶叶十倍往上走,一斤数两至数十两银不等。
邓皂头说他自己都不舍得喝,那也是真的,可那充其量,只能算雨前龙井,连明前采都算不上。而卢老伯送的,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明前采,而且还是明前头茬!
老话说——“明前顶芽贵如金!”
这小小一罐四两装的茶叶,放到市面上,轻易不下二三十两银子。
皂头没登过守备衙邸的内堂门,但他知道,哪怕是守备大人,最多也就是喝这个。
而对于一个卫衙皂头来说,一罐十五天口粮的茶叶,就顶他一年的工资,绝对是一份顶格的赠礼了。
按劳动力计价,搁后世,抵得上五十条软中华!
“还是卢老哥贴己,知道老弟好这一口。这茶叶应是明前头茬吧,辽阳城都没有卖的,在市面上,听说要百两一斤……”
诶?不对。
自己只是个皂头,来来往往这么多商队,就算是熟络的,往年能送个几两银子一斤的四两装茶叶,便属有心了。今个…卢老哥为何如此大方?
按这规格,随便整六罐包一提,哪位将军家的内堂门不好进?
〝淅﹍!!〞
大雨瓢泼,人声鼎沸。
“排好!排好!后面的人听好咯——甬道里过人的栅栏小道,一次只能过五人,今夜入城时间延后至子时四刻,你们排好队,莫要推搡!莫要喧哗!
“城里戒严,进了城就赶紧找东家或是人力巷歇息,莫要走动!”
“你们五个——先把竹篓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包袱也要打开摊地上。城内的,把往年登记的黄册底页拿出来;城外的,把乡镇里,耆老签发的担保书拿出来。”
“来来~〢▎挨个贴墙站好,两只手举起来……”
东宁城是一个卫城,原是大明辽东都司二十五卫之一,自大明开国收复辽东以来,便是辽地最早建城的一批卫城,历史悠久,规模较大。
此城由石砖垒砌,城墙防御高度七米二,周长六里,开四门、设四方角楼,除了没有瓮城和护城河,城防规制不下于内地某个省际要冲。
城门甬道,乃石砖铺就,进深两丈,高一丈三,宽亦不过两丈,里头划了双向车道和双向人行道,间以三条栅栏为隔。
南门甬道,人行栅栏口。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籍贯哪里、进城何由?……”
——“回差爷,小的家住弓长岭王二店村……”
“你!担保书过期了,回回回、回去!﹍记得,开张近期的,亲属这栏要填全,亲属没有名,就画圈,姓一定要填。
后面的听好咯,没有姓氏的包衣,我们东宁不收!该回哪回哪去!”
“你!亲属这一栏怎么这么少?”
——“差爷,俺家绝了户,就俺一个。”
“就你一个?玛德!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回去找宗族长老问问,不能空缺!﹍回回回、回去,别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