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商队,查验完毕!”
“下一队~〢▎﹍杜氏商队——进!”
“来来来,各位商队主事听好咯!——都头说了,先把你们的通关文牒还有货物明细递上来,先行报关并清点。
甬道里的出城车道临时改成入城车道,现在是两个入城车道驶入,各支商队一次进两车或一次进八头骡驴。
入城时,在城门甬道卸下蓬盖,一袋一袋检查!
鞍山方向来的,列在官道左侧等待;其他方向来的,列在官道右侧,排序入城。”
“来来来,我再唱一边,尤其是入城民众,都听好咯!
佥书大人有令——从今日未时(13点)直至后日午时,当下,四城门东西关闭、北门以佥书笺令为据放行,南城门只进不出。
莫要一股脑都涌进来,到时没有佥书大人的盖章手令,你们可出不去!”
南城门外。
三丈宽的官道上,牵驴赶骡的商队六车并肩,厢尾接着骡首,满满当当拥嚷在一起,绵延了一里地。
道坎上,七八个皂吏带着四十来个青壮,踩着积水没踝的黄泥水,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清点通关人数、货物和牲畜。
城门东边。
一行行东西向的凉棚内,黑压压的人群垫起脚尖扯着嗓子,摩肩接踵,如同扎破的沙袋,正朝着城门甬道一步一挪,满满向前挤着。
凉棚外围,二十来个手执黑杖的青壮,静静伫立在雨中,维持着秩序。
城门西边。
一道长长的弧形引洪渠正在加紧拓宽工程,两伙皂吏带着百来个青壮,以及二百来个力工,没入齐腰深的引洪渠内,挥镐踩锹,忙不停歇。
飘落大雨哗哗直落,斗斗污泥高高抛起。
今时的引洪渠都是土方工程,两壁少见叠石,在以人力搭配少量畜力为生产力的时代,一方土就是一把粮。
是以,除了帝王都城,其他民治工程只有“使用季限”,根本没有“使用年限”一词。年年开挖,年年淤塞,一到雨季,就要重复往年的工程。
官道上,一名皂吏打着伞,夹着通关文牒,领着一名驼背老伯及一名年轻富少,从官道后段一溜小跑,快速行至官道顶当头,于路坎上临时设立的报关岗亭处。
“头儿,山东济南府海丰县的卢家商队来了,他们这趟是从汤山水库走弓长岭来的,飧时那会儿,提前报过关了。”
四敞帐篷门口,那名皂吏抬手请了请,三人未做停留,抬脚便迈入帐内。
“哎呀呀,这不是卢家领队么,贵客贵客!”
帐内,一张四尺宽幅的木案上首,一名身着皂服,腰系熟牛皮革的皂吏什长匆忙站起了身,一脸喜色,笑意盈盈。
卢家商队生意做得大,单论辽东海上这一贸易线,在上百个沿海客商里,贸易量便能排进前十名,非比寻常客商。
“别别、别见礼,认识都不是一两年了,这么见外干什么,坐坐~”
皂头接过通关文牒,简单看了看,瞧见后面的折页上,已经盖上汤山水库和弓长岭两道关口的戳,更是不以为意地将通关文牒放在一边。
“来来,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说好啊,我这里只有次品的茶叶,莫嫌弃啊。”皂头说着话,提起篝火盆架上的铁壶,当即倒上一壶好茶,待起客来。
“谢过邓头,认识多年,小老也就不讲什么虚礼了。”木案下首,一老一少站起身,作揖见礼过后,便也大大方方,落座下来。
“今年你们是来的晚,往年这会儿,早该到了。”
“嗯,这一趟,是耽搁了几天,赶巧千山那又下起了暴雨,还有一大半的货还有伙计都落在身后。唉,都是些不经潮的货,可真是麻烦。”
“是啊,今年第一场大雨是下得大,若是昨天的雨势不减,这会儿城内都该洪涝一片了。”皂头拉出凳子,卸下公职派头,像是在招待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来来,别光端着不喝,我这茶可是都头匀给我的,也是江南的好茶。
都头说,产地也是在杭州的西子湖边上,至于是不是真的龙井咱喝不出来,也不敢和你们这些贩茶的人吹这个牛。
反正都头说了,这茶叶,若是放在市面上卖,一斤都要七八两银子呢。卫衙的茶你都尝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哪怕是招待公差,也不给人上这好的茶。
也就你们,平常我自己都不舍得喝。”
双手端起茶杯,礼敬推盏间,卢老伯快速环顾了一眼四周,笑道:““邓老弟哪里话,出门在外,朋友是亲,哪家的茶都是好茶。更何况,见到邓头儿,那可真是见到亲人了。”
这两日是今年客商涌入的第一波高峰,案上,由各支入城客商的货物明细汇总而成的流水册子摞有上百页笺纸。
这名年岁而立,膀大腰圆的皂头听得此话,似是很受用,他一边整理好案上的流水册子,一边哈哈大笑道:“莫这样说哟~卢老哥。
你是大客商的家宰,往年贵东家领队的时候,你也常登衙邸的内堂门。我只是卫衙一小衙役,除了顶头再顶头的四爷能唤上一声完整的名字,进了内堂,大老爷都不记得我名字。
能攀上你这位老大哥,是你看得起咱呐。”
皂头是正编皂吏什长,在衙门地位不高,可在无勋爵无官职的民众里头,也是相当受敬畏的一位牛头马面。搁后世,如同县里某局﹍某办公室主任。
这类官小却职责殊重的小吏目,非是各乡镇有头有脸的人物,莫说喝上人家一壶好茶,就是一个好脸色,也不会轻易给你。
明代的皂吏,在衙内,除了几位“爷”的直属班子,大部分的皂吏统一划给了巡检部门,由巡检使管理。其职能,属于民政系统、地税系统、警务系统三合一。
皂吏集行政、执法两项权利合一职,可谓是手执公笔身披警服,既能在申请表上画勾叉,也能给看不顺眼的民众送上一副银手镯。能管人,也能铐人。
说白了,人家既能让你有事找他,也能没事找上你,一般人在路上见了,哪个不得腿打哆嗦。
这位邓姓皂头属南门巡检班,在东宁任职多年,势力网也不浅,帐内这番姿态,非是他屈身下职,实在是送钱的来了,皂头当然开心。
“老何,你跑一趟,点一下货物明细吧。速度快点!”
“噢,好。”
“诶?这位公子是…?”
“噢,这是我家的小公子。来,小少爷……”
卢老伯站起身,一手轻轻扶起那位年轻富少的胳膊肘,一手朝着身前的邓皂头伸手引荐。
“这是东宁巡检所的邓皂头,我俩是老熟人了,私下里,我管他唤邓老弟,你就按叔伯礼,喊他邓叔叔即好。”
古时的管家有附身仆出身也有供奉,卢老伯便是第二种。
他是账房先生出身,属于主家聘请的慕客,三十年风风雨雨下来,主幕情谊早已融进了骨血里,二房的年轻一辈从小便以亲伯礼唤之敬之,视之如仲父。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豁出性命蹚这趟浑水。
“邓叔叔好。”
“嗯,好。不得不说,小公子长得真是俊俏,真是仪表堂堂!不错不错。”
端坐在上首的邓皂头,听闻是卢家二房的小少爷,当即站起身,微微拱手含笑点头,算了认了个脸熟。
“卢老哥,小公子真是年轻啊,还未及冠吧?”
“是啊,还未及冠。老爷生意铺得大,大少爷跟队也有几年了,老爷说了,上了手,就让大少爷学着持个家。
这不,令我又带小少爷熟悉一下路线,也算是给辽地的老主顾和老朋友认个脸熟。”
“嗯,理应如此。你卢家非是小门小户,家大业大,是得早点带出来历练历练。”
〝淅﹍!!〞
〝噼~啪﹋〞
帐外瓢泼大雨哗哗直落,帐内烨烨篝火霹雳作响。
二人一阵寒暄之际,帐外,一名珠算皂吏夹着一册清点明细还有算盘快步跑了进来。
“头儿,清点无误。卢家商队共计七十二人入城,骡驴有一共一百零七头,货物都是骡驴驮着的,多为布袋装,有盐、铁、精米、烧酒、布匹等,计货厢应有三十车。
明细都在册子里,与报关前的清单一致,只待甬道里卸货查验,便可入城。”
“嗯,放这吧。”邓皂头点点头接过清单册子,欣然一笑。他知道,要来钱了。
一盏茶才喝两口,整整三十车货物就已清点完,这效率,后世的电子扫码枪也赶不上。
官道上,那些个伫立在路边的小商队领队,见皂吏如后世车站里的缉毒犬一般,从官道末尾的卢家商队那,耸着鼻子,一溜烟疾掠而过,见此,连一句话也没多问。
别问。问就是十大客商。
“卢老哥,你这是第一趟来的头一批货吧?”
“是啊,这雨下得太大,着急忙慌的,那些个达旦、佐领家还有地主家要的值钱货,就先让骡驴给驮来了。后面还要四百驮货物,都不咋值钱,就是给辽地民众以物易物用的。
这趟带了好些江西万年大米,那玩意都蜕了壳,就怕淋雨受潮,可真是麻烦……”
邓皂头点点头,抢过卢老伯后面的话,忙道:“是啊,“我看这通关文牒里面,这一趟一共也就来了三百号人,比往年少了许多?”
卢老伯点点头,放下茶杯,鼻翼两边沟壑叠起,不无戏谑地笑道:“你还不知道原因么,三年前你们发了财,下了海量的订单,到今年,钱都花完了,货物量自然不就下来了。
莫不成,你还真指望我们这些商队来辽地卖原粮,收乌拉草(东北三宝,马匹饲料)啊,那都是倒贴钱的生意。”
“哈哈哈~那确实是,还是你们卢家商队精啊。那行,后头的货物另外再说。
大金治下,不分什么别类,只按货价总值计关厘,头一批是三十车,按三厘五的通过税来看,三厘五、三厘五……”
礼、乐、射、御、书、数,“数”,即为算术或称算学。在古代,没有系统性学习过算术的人,对于百千以上的大数是没有概念的。
邓皂头识字不多,三位数以上的加减用算盘都不一定拨得准,四位数的税率珠心算对他来说更是难如登天。
木案上首,邓皂头默算两遍后,极为快速地将流水册上,关于卢家商队的货物明细抽出来递给身边的珠算皂吏,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木案下首,卢老伯从鼓鼓囊囊的怀中,掏出一块大银锭,兀自走向木案另一边,拿起小铡刀,咔嚓一声,剪下一根二指宽、半捺长的银条,耐心等待着缴税流程。
“玛德…老何!你来你来。这不是你干的活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
帐内,那名珠算皂吏撇了撇嘴,迟愣了一瞬。
珠算皂吏年逾三十,念过五年私塾,搁今时,那也是标准的文化人。他原本的梦想是要考编制,入辽东都司当一名刀笔吏。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心念念的大明集团辽东分公司一夜之间付之一炬,二十郎当岁,连一口曹尼玛都不会说的年纪,就要混入一帮糙老汉里,当个珠算先生,实在是憋屈得很。
他先是嘟囔一声,旋即在顶头上司的睥睨之下,老老实实地接过明细。
〝啪啪啪﹍!〞
噼里啪啦一通拨算下来,最后翻起算盘,凌空竖起,哗啦一声,上头的珠子齐齐落位。
“一共十二两二钱五分,卢领队,您是现银还是折货?”
“现银吧。这么大的雨,劳您受累了。来,您称一下,应该刚刚好。”
何皂吏一手提起秤杆,一手接过那块小银块,将之放在秤盘上,面上有些不屑:
四位数的诛心算,皂头话说完,你就算出来了,一刀嘎下来,还刚刚好,这么自信么?
“这是您自己嘎的哈,待会多了少了,别怪我嘎几颗碎银米粒给您。”
何皂吏说完话,转过头的功夫,秤杆稳稳地悬停在了空中,那一瞬,这名珠算皂吏直接原地凝成了石像。
十二两二钱五分!
不多不少,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