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那西市大街,鞋子满街飘着,我怕上半夜,城内就要起内涝。
您腰牌在身上么?咱得赶紧把明天换班的人马喊起来,不然,再晚一会儿,天亮咱就得划船给人城门哨兵送饭了!”
书房内,刘天佐双眉一抬,落下紧锁,他一边摘下腰间的守备腰牌,一边肃问道:“怎么回事,门边上新修的两个泄洪槽开闸了么?”
那名髯须泛白、虎背熊腰的中年壮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回道:“唉,打开了,我来前就令下面人打开了,不给力啊。
咱不是啥府治大城,没有条件开穿墙的泄洪门,新修的泄洪槽,也是在城墙地基下面钻过的,是暗槽。
加上这几年,城内人口激增,家家户户都在起院子盖新房,巷子里都是泥土渣子,雨小还不怕,这么大的雨,雨水卷着泥砂,没一会,就成淤泥就淤塞在里面。
这雨势愈加凶猛,雨点比豆子还大颗,怕是下半夜,南门那两个泄洪槽也要堵死了。”
“老李你别急,来,抬抬脚。西门的泄洪槽堵了,能派人疏通么?”地板太贵重,谢佥书第一时间捡起抹布在李巡检的脚下擦了擦,然后才站起身,缓缓问道。
“南门这,今夜宵禁前还有商队要进来,商队骡子上的货,还有咱的,若是淋到了雨或是受了潮,损失不小。”
暴雨淹城?这不是常有的事么。
东宁城城建太老,地势又是北高南低的斜面缓坡,往年如遇暴雨,城内基本上都要被淹。
平原也有倾斜角,古代,没有土地平整能力,即使知道地势有落差也得将城池建完,因此城市内涝问题一直是困扰官员的一大难题。
很多高门家,索性狠下心拆了重盖,将新宅邸抬高地基门口多垫砖石,而一般的老百姓就没法子了,发了大水,基本上,就只能“望洋兴叹”。
水大水小?
不不不,不关心。
只不过是站桌子上和蹲在柜子上的区别而已。
反正都是五个字——〝卧槽,水好大!〞
“马勒戈壁德,通?怎么通?
你看看那门口的水涝,都踏酿黄成什么骰了,特别是那帮高门大户,懒得要死,家家户户门口泥砂堆成小山,又不卸走。
我一给他们罚钱,他们就来找你的门路,都是惯得毛病!”
陈巡检是大老粗的习性,说话不顾及那些,谢佥书算账好使,可若是做官,也是个“纸上画图、鞋不沾泥”的主,一线的具体活可干不来。
当然,陈巡检倒不是看不上谢佥书,也不是仗着资历有意顶撞二把手。他和谢佥书认识三十多年了,若谢佥书是刘天佐的左膀,他便是右臂,二人年少相识,又有蒙难之交,私下关系是极好的。
刘家的老家主,刘太爷,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参加过万历朝鲜战争,屡有战功,三十余岁,便积功升到了游击将军职,掌辽阳三处城门关防,在辽阳一带,算得上是颇为权势。
古时兴结拜之仪,谢佥书的父亲少年时期便和刘家老家主拜了把子。后面,两家越走越亲,既是亲家,更是挚友,关系莫逆。
谢家老家主,谢太爷,也不是一般人,当年挣下的家业,比谢家此时,要大得多。
在万历朝,彼时谢家名下的商队,可是横跨胶辽两岸,千人杨帆的大商队。
怪只怪,十几年前,努尔哈赤那封《爸爸去哪儿》的檄书太过震撼,一时海内震惊,明廷震怒。
后面辽地局势恶化,加之萨尔浒一战,已是参将职的刘老家主战死,没人保他,因此,谢太爷,便跟着那几个大海商一起,被明朝抓成了典型。
当时有“辽右四户,弥饷万军”之说。
——砍了四户人,填补了数万将士一年多的饷银缺额。
家主祭旗、家产尽数罚没后,谢佥书也就锦绣换补丁,罚罪充了劳役。
后面,若不是陈巡检受刘天佐意,暗中保护,如今的东宁城,就不会有一位手握守备大印的二把手,谢佥书,而是在鞍山的哪个矿山上,多了一位中年谢工匠。
“将军,这次您可不能放任他们了,再有四个月雨季就来了。
妈了个巴子,等这两天的雨势解了,您给我盖上守备大印,劳资带人挨家按户贴条去,再不移门口那‘土山’,劳资就拆了他们院子!”
“阿!贴条?还﹍还真要整治啊?”谢佥书抹布刚放好,不禁抬头惊呼。
书房内,他转过了身,看了看刘天佐,嗫嚅一番,想说点啥,又不好当着陈巡检的面。
陈巡检官已不小,但他是纯粹的武人,不懂政商枢机。
东宁建城前,是古河道,底下都是能烧制砖块的天然黏土,是好泥。
很多时候,邻里起房子,要“借”,还得花钱买。
更何况,在刘天佐的大力扶持下,城内这几年已经出现了百人规模的小型瓦窑、砖窑、陶器工坊,黏土——值钱!
那些高门家,有时是舍不得这些筑宅的好材料,想着屯在那,将来等小一辈成了家,给孩子起个宅邸;有时,也是屯在那,等窑坊来买;
更有些人,真的是故意“摆”在那,不为啥,只为显示自己的特权。
谢佥书是商贾出身,如今又在官场浸淫十年,太懂官商那一套。
有些时候,一板子拍下去,挣不到什么钱,你催人家移“山”,人家一狠心,花钱雇个千把人,几天给他搬空了,最多挣点事后的卫生管理费。
只有没事派老陈这样式的整他一下,榨出点油,行政机器才能转的动不是?
民间总以为县老爷,真的就是个甩手老爷,只会耍官威,可实际上,只要在他境内,凡是跟钱沾点关系的事,他哪样不知道?
实际上,那帮高门,每次找谢佥书疏通关系,事后,那些红包不都存进了衙堂的小金库,没一把手默许,谁敢明目张胆地占用公用大街?
谁敢堂而皇之地违反县老爷,亲自颁布的“治洪条令”?
“好了!等这次的雨势过去,我就派兵迁了那些个‘泥山’,看来新建泄洪槽这个办法顶不到多大用。”刘天佐取出东宁舆图,指阅一番后,开口说道。
“嗯,将军,就该这样!那帮死逼,看着笑嘻嘻的,满口答应‘尽快搬走尽快搬走’,马勒戈壁徳,背地里,一年比一年堆得高,劳资这次非要治他一下,每家罚个五百两!”
“五百两!”
谢佥书嘴角一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崇祯初年,物价已经夸张到一石粮食一两银。五百两银子,在今时,可是笔大数字,毛算,等同于七百亩田地的佃租!
而佃户不交公粮。若是地主家,无人当官,或无功名、勋职在身,可以免去一定额度的赋税,免去牛头小吏的盘剥,对于普通若干顷(一顷百亩)田地的中小地主来说,这五百两可就要搬空家中两三年的存粮。
古时的中小地主家,日子也不好过。衙门缺线,不给挨屌,荒年受灾,不赈挨骂,所谓“顷把地儿,活受罪儿”,便是如此。
“老陈啊,这﹍也不好每家罚五百两吧,你们巡检所是缺钱了还是咋滴,‘劫富济贫’么?”
“哈哈~”陈巡检哈哈一笑,啐道:“玛德,缺个屁钱!劳资底下的人,守着南门和西市大街,擦嘴都得用吸油纸,富的冒油花,劫?劫他大爷!
劳资是不想惯着他们,马勒戈壁徳,在地方乡镇作威作福惯了,搬进城里还要搞这一套!”
谢佥书瞥撇了下嘴,不想多说,只是不住地往刘天佐那瞥,递了个眼色,示意:您看着办吧,爷。
每家五百两,这要罚下去,城中除了那几姓高门,另外那些个大户,得有一半人,一夜返贫、提桶回乡。
刘天佐花了十年时间,好不容易将这些地主乡绅哄骗到城里兴办产业,若是这样一搞,只是肥仓一年,往后几年,城内人口锐减,商户逃离,再也不会有往日的繁茂。
而有繁茂的工商业为税基,衙邸又要紧巴过日,到时跨院那,一百多个高薪养活的私兵可怎么过日子?
让他们卸下铠甲、放下刀斧,穿起汗衫、扛起锄头,去城南锄田么?
刘天佐沉浸在舆图上,顾不上谢佥书的疯狂暗示,见此,谢佥书抿了抿嘴唇,只得出声说道:“唉,反正大印在我这,罚不罚的,到时你找我就行,咱先解决眼前的事吧。
诶,对了老陈,水眼还是活的么?”
“是活的!”
“那不就成了,趁现在水眼还是活的,派军中健勇,牵绳执镐,赶紧下去紧急通淤啊!”
“玛德,你以为给你家通下水呢?”
陈巡检眉横一字,咧嘴道:“往年城内起水涝,你就知道躲衙邸指挥,现场是什么情况你知道么?那有漏斗漩子不知道啊!
(指水下吸力漩涡,泄洪槽在城墙内外各有一口子,城内高、城外低,呈“凹”字型结构,为古时城建中,常见的防涝设计。)
“去年汛期,我看不也是这样么?”
“玛德,汛期只是时间长,雨不一定有这般猛烈,你光杵那远远看着,身后还有衙役给你打着伞,光想捞名声,又不真解决事,还是太舒服了。
泄洪的槽道,那踏酿就并肩宽,平常疏通是那法子,可今个赶上暴雨,水流湍急,里头的漏斗璇子,像是上了鞭条,转的跟陀螺似的。
人进去,没一会,就得灌一肚子泥,你看看有哪个猛士敢跳下去?”
“那…那、那、那(咋整?)……”
谢佥书当惯了坐堂官,算盘是打得哐啷响,可不善微操,一时被他哽住了,后面两字都没“那”出来。
“将军﹍”
刘天佐拿出东宁舆图,手指在图上一一点过。陈巡检喊了一声,他只是微微点头,摘下腰间的钥匙串,向后一抛,像是知道李巡检要说啥。
“老陈,你这是…?”
“玛德,没办法了,看来还是要用前年的法子,让那些个身手极好的健勇,用攻城锤,裹上棉布包上牛皮,制成搋子,给它‘吸’开!”
“吸?﹍怎么‘吸’??”
“尼!﹍玛德,就是这样——”
“哦哦,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是这个道理。”
陈巡检拇指插进拳窝,来回吸拔,给他做着演示,谢佥书恍然领悟,忙不迭地点头。
“将军,那我先下去了!”
“恩。”
陈巡检言行粗犷,但做事迅捷,刘天佐轻轻点头后,他快快施身抱拳,两步跨出门外,拎起两只靴子就飞奔而去。
谢佥书忽然想到什么,猛地追出门外,大声喊道:“喂喂~〢▎
老陈啊,南门商队那怎么样了?都进来了么?”
陈巡检已奔出廊道,闻声,在庭院里的露天石径上,微顿了下身形,高声回道:“放心!南门那,我已叫巡检所的三班伙计全去帮忙了。
这帮人天天追小贩,腿脚快,卸个几百车货,应该没问题。”
“哦,行。得赶紧卸,赶紧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