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备衙邸坐落于城区正中,衙邸是四进一跨式,主体面宽五十步,进深一百二十步(80×192),占地面积得有二十五亩地,大小房间或有上百。
(“跨”,即跨院,与主体围院共用一墙,小称副院、别院,大则称东院、跨院。)
在北京城,这样的大型围院,能盖起四十座标准四合院,规模属实不小,按后金规制,一般得是参将级别的将领才有资格建起。
单是刘天佐书房所在的西耳房,占地就有二百平,算上门前的小型庭院,占地得有八百平,放在内地,即使是那些个地方州县的商贾巨富,这样规模的宅邸也不多见。
因此,从那人跨进内院唤出声,再穿过左厢房的廊道,再又拐到左耳房院外的小径上,唤声逐渐大起,中间可是隔了数十步。
待那人行至左耳房庭院的“月洞门”,刘天佐方才听清是何人在唤。
『月洞门:中国古典建筑中,明清风格常见的过径门,门墙形如拱桥,中间的门体无遮拦,形如十五满月的圆洞,因此叫月洞门。』
左耳房白天还有亲信书吏办公,按常理,哪怕是二进衙堂里,“六房”的“胥郎”进出月洞门,门口的看值也要拦下通禀。
可那人级别应是很高,眼瞅着径直而过,四名看值只顾着低头问好,丝毫不敢阻拦。
『后金仿明制,内地编制齐备的县城,县衙配六房,各有正编的若干书吏,领有朝廷薪水,是吏部在编的公务员。
古代师爷是知县的幕僚,地位虽高,可没有官方身份,人身地位完全系于县长一身,县衙内,真正运转枢机的,乃是六房书吏。
古话说得好,“流水的老爷,铁打的衙门”。
六房各科主官,本是胥吏(胥,什长之意),无甚官称,民间为了显示尊敬,将六房的主官,敬称为“胥郎(郎,古时官也)”,按后世的级别,相当于后世某个县的某局局长。』
待穿过月洞门,踏上拐角石径。
那人抬眼一望,远远看见谢佥书的文房也亮着灯,将军的书房也闭上了门,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不敢再出大声。
踏上廊道的木质地板后,他压着步子,在书房门口的门廊处,顿住了身形。
“启禀将军…”
他级别很高,平常若是书房开着门,他是不用报禀的。轻唤了一声后,他在门外,快速拍了拍身上的雨水,然后脱下了靴子,等着里头开门。
“这老陈,五十岁的人了,还是这样咋咋呼呼。”
刘天佐放下名录,不由叨咕一声,案下的谢佥书呵呵一乐,便行至门口,打开了书房大门。
来人是刘天佐父亲的老部下,姓陈,家中原是辽阳都司一世袭百户,他和他的父亲,父子两代人都在刘家门下出任随侍武官。
他本是家中次子,兄长领父职不久,便随前任家主,一同阵亡在了萨尔浒之战。
他自己也是侥幸余生,牵马背尸,带着刘老家主和兄长的尸身,历经九死,才逃回了辽阳。
这等资历和感人事迹,在刘家眼里,可谓是满门忠烈。
刘天佐降金不久,便迎娶了努尔哈赤的侄孙女,权势迅速攀升,这位老家臣也一跃成了辽阳城的四把手,官方正职,乃东宁巡检所——“巡检使”。
按级别,相当于后世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兼治安大队大队长﹍兼城管大队大队长﹍兼稽查大队大队长。
他是以军职兼衙事,手下,不仅领有一个牛录的军队人马,城中巡检所三班青壮,正编执青杖的皂吏数十人,外编执黑杖的帮闲还有二百人,都隶属他指挥。
在东宁,除了刘天佐和领县丞、主簿职能的佥书(卫所制官称,掌印)大人,以及城中挂“典史”职务的那位女真佐领外,便属他的权重最高。
“将军,不好了!雨下得太大,西城门那边的泄洪槽又给堵死了!”
——
鞍山主矿以东五里,栎树林。
“澜,铄枕滴,咱扯这么大一杆旗子,接下来恁准备怎么办?老薛要是知道恁吹出这么大的牛皮,还不得骂咧起来。
主矿区、栎树林、还有矿区周边几个盘口,再算上赵大哥手下四十七套铠甲,咱一共就217副棉甲、11副锁甲、23副扎甲,以及35副板甲。
咱带上八千号民众,这怎么照顾得来,鞑子都不用冲锋,只要一波箭雨下来,乡亲们都得成串了。
这要一下整岔劈了,那可是八千条人命啊!”
帐内,姜澜一边端起饭碗扒饭,一边拿出之前的两张情报草图,挂在墙上,继续比对信息。
鞑子佐领的这张军用地图有半张木案大,尺幅不小,因此比例尺较大,方圆四十里各关堡、盘口都能标识到,十分精细,是未来行动的重要参考。
看着看着,姜澜又不自觉放下了碗,他瞳孔微缩,注意力深度聚焦,手指在鞍山附近那数十个鞑子村堡一一掠过。
身后,裴擒虎点点头,他是天生会看图的那类人,瞧见姜澜手指掠过的地方,裴擒虎当即了然——“乱世之中,银子、谷子、马子才是硬道理!”这是姜澜常说的话。
他深知姜澜所思所想,当即嘿嘿一笑,兴致勃勃。
还不待姜澜应声,裴擒虎先声出口道:“怕什么!小飞飞,你忘了,大哥说过,俺们这趟,是在老虎窝里叼肉吃,是孤狼闯虎穴,全靠一身胆!”
“岂止是孤狼闯虎穴,窝铄,咱这是狗掀门帘子——全靠一张嘴啊!
碰了个狗屎运,遇上鞑子主力不在家,又偷了个真牌子来。本来说的好好的,救出了弟兄咱抢一把大的就走,这咋突然就、就﹍”
韩飞说着,不自觉挺直了腰背:“就这么正式,一下都有种使命感了,征辽大军﹍?先遣官﹍?
诶?对了澜,你这都前锋官了,我们几个﹍得取什么名号?
啧~说起来,游击将军下面,至少也得是从五品把总吧。唉,也成,那我就﹍勉为其难挂个职吧。能爽一会儿是一会儿,谁知道下辈子还有没有机会?
喂,大个,让让让让,没点眼力见,给你韩把总让个坐。”
韩飞说着,在裴擒虎惊愕的目光中,一屁股坐到了木凳子上。
“啧,把总﹍恩把总,韩把总、韩把头、韩……”
帐内,他抄起二郎腿,侧身斜倚木案,摸着肚皮望向帐顶,全然忘了屁股上的伤势。
看起来,已经在想象当上把总后,左右给他捏肩捶背的画面。
“哈哈~﹋”
身旁,秀才、裴擒虎、小乙三人,见此,不由乐了。
帐内,悬在众人心头,那沉重的“三万大军”、“征辽先遣官”九个大字,倏地消散。
韩飞是姜澜一众发小中,性格最跳脱、最活跃的那一个,天生是个活宝。
姜澜说过,韩飞是那种上了断头台还能和刽子手聊内裤尺码的人,无论是何种境遇,乐观,是他的天性。
当然,人各有异,能像韩飞这样乐观的,毕竟是少数。
“澜…这、这这……”
帐内,秀才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结口道:“他们有建制武装、有准军事化的巡检青壮、还有刀斧手,咱又没有攻城经验,也没攻城器械。
若是打攻坚战,打攻城战!别说二百号人,就是上千人,也没有把握拿下整个东宁城啊?
那是正规军,是主力部队干的事,咱不如还是按原计划,抢占某一城门,救出官云他们就撤了吧。”
“撤不寥了,没有这座城为跳板,没有地方能庇护咱八千民众的大队伍,必须得拿下!”
“阿~~!可、可明军这些年一直采取被动的防御作战,咱只有堡垒战的防守经验啊?
袁督师时期,明军打攻坚战的时候,咱还是个娃娃,敌方的建制武装里,不少还是经历过辽阳一战的十年老卒,那……那可是一座县级卫城啊!
澜,你准备﹍怎么打?”
〝?〞
姜澜身后,裴擒虎和韩飞移开了木凳子,站了起来;木案侧首,正坐在凳子上绣旗的小乙和小川两个,也同时顿住了身子。
四人睁着大大的眼睛,一齐看向了他。
“怎么打…?”
姜澜像是绘图完成,自顾自点点头,沉吟一声后,倏地转过身子,看向了众人。
〝噼~啪﹋〞
帐中烛火通明,大案侧首,那盆篝火烧得正旺,冷不丁炸起一蓬火星,这一瞬,秀才五人的面上刷的一片通红。
五人神经绷紧,表情凝重,畏寒与兴奋不一时交替浮现。
两日后,是痛撒少年热血,一战成名;还是在尸山血海中倒地痛呼“卧槽~不讲武德!”,落个滑天下之大稽的下场。
——就在今日之决!
姜澜敛起眸子,神情异常严肃:“我准备﹍”
“恩…”众人脑袋慢镜头似的跟着往下点﹍
“我准备吓死他们!”
〝呃!〞
——“砰砰…”
五张凳子,顿时翻倒了两张,那一瞬间,五人的脑袋险些磕到了地上。
“哈哈~”姜澜一把扶住了木案上的大油灯,同时仰起脑袋,不住地哈哈大笑。
五个大问号站稳好身形后,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哈哈哈~﹋”
二十来平的帐内,紧张的气氛顿时消解,荡起一阵无来由的、畅快的大笑声。
“这…这是笑啥?”
刚巧此时,山子带队布完了方圆三里的探哨,正回来复命,一入帐,直接傻愣在那。
帐内六人,只顾放声大笑,却不言语。只是傻笑、大笑,笑得四仰八叉,笑得毫无形象。
不过,仅是一息过后,山子摸摸脑袋,也笑了。
他不知道众人聊的啥,但他感受到了帐内的气氛,他知道,这一刻,心中那份压抑许久的冲动、那股热血,正如那帐中的篝火,正烈烈燃烧。
其实,怎么打?能不能打?不重要。
最要的是,这一年,在这个时代,有一群少年,来到了这里﹍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鲁迅《自题小像》。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人生太短,不言当年,不言曾经,如若是想﹍
那便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