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这是鲁迅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秦末明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忽然就想起了这句名言。
嘉慧中学建在郊区,大门附近有一条沿河的铁路。河边的风景很美,青色的水衬着满岸的柳树,对岸以前还有一所学校,但最近停办了,所以曾经满是学生的路上长满了杂草。
秦末明上下学经常走这条路,但风景再好也不会在意,因为他从来都是一个人走。
但这次不一样,他正和宋雨竹并肩走在这条路上。
秦末明面试后告别叔叔婶婶,说周末要参加学校活动,然后独自骑自行车来了这里。宋雨竹今天换上了白色的棉布裙子,秦末明从未见她穿过这件衣服,一阵风拂过,裙摆的一角随风飘动,散发出薰衣草的芳香。
二人在河边漫步,宋雨竹走在前面,秦末明则在后面跟着。他低头默数着步子,聆听杂草互相摩擦的沙沙声。
一路上二人一言不发,秦末明找不到可以聊的话题,只好随口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们已经沿着铁轨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头望去,嘉慧中学的教学楼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因为我熟悉这里,我平时经常走这条路。”宋雨竹说。
“你住在这附近?”秦末明问。
“嗯,离学校不是很远。”宋雨竹熟练地拨开杂草,摘下了一朵红色的野花。“秦末明你毕业后要去哪里?”
“我.......我还没有想好。”秦末明挠着脑袋说道。
“有大学录取你了吗?”
“有是有......”秦末明有些犹豫,放在以前这是道送分题,但他现在的确收到了一封录取通知书,即使那学校看起来十分可疑。“但我有点不打算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忽然觉得......待在这里也蛮好的,我挺喜欢这座城市的......这么一走,下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秦末明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便胡乱搪塞道。
“哦。”宋雨竹轻轻地说。“我也打算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秦末明心里微微一动。“你要参加高考么?”
“......算是吧。”
“为什么呢?你成绩这么好,又没有什么处分记录,连我都有大学要,你为什么不出国呢?”秦末明十分疑惑。
宋雨竹望着手里的花,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因为......我有不得不留在这里的理由。”
不得不留在这里的理由?秦末明一愣,难道宋雨竹有个患病在床的兄弟姐妹?或者她父母根本不想让她出国?
秦末明忽然有种挫败感,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宋雨竹,连她住在哪里,平时走哪条路,喜欢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有些时候我会想,大家毕业了都要离开,到时候教室就会空荡荡的,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陪着周围那些没人打理的杂草,有些怪无聊的。”宋雨竹又说。
秦末明没有吭声,那天他在教室也想了同样的事,当时他觉得自己很孤独,现在听到这段话,心中反而有些隐隐的喜悦。
他们走了很久,直到路被污水处理厂的铁栅栏堵住才停下脚步。宋雨竹挑了满满一大束鲜花,她把这些鲜花用树叶包起来,然后用头发上的皮筋捆成一捆。秦末明没挑过野花,就摘了一大堆蒲公英,现在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杆。
“回去吗?前面没有路了。”秦末明望着前方“禁止通行”的字样,问。
“跟我来。”宋雨竹突然回头,抓住秦末明的手,拉着他钻进了一旁的树林里。
秦末明吓了一跳,但很快发现宋雨竹并不是要做奇怪的事。她带着自己在树木的缝隙间穿梭,越往深处走,四周的杂草长得越高,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点。
但宋雨竹知道,她看起来很熟悉这里,知道每一处落脚的地点,知道要往什么方向。
二人穿梭在这片绿色的海洋,秦末明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死命抓住前面的那只手,像一只搁浅在陆地上的小鱼。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们终于游出了这片海洋。秦末明扒开草丛,大口地呼吸着,感受迎面照来的灿烂日光。
“我们快到了。”他隐约听见宋雨竹说道。
秦末明放眼望去,前面是一条小溪,水流很急,在石头上激起片片白色的浪花。
宋雨竹抱着花,踩着石头过了小溪,白色的裙子没有沾上一滴水,仿佛是飘过去的一样。
秦末明见状,捏紧手里的蒲公英杆,学着宋雨竹的样子跳上了第一颗石头。冰冷的溪水拍打着脚踝,让他忍不住地发抖。
连忙跳到下一块石头上,可第二块石头又尖又锐,很不好落脚,他差一点就摔进了水里。
“小心一点。”他听到宋雨竹说。
秦末明深吸一口气,然后一鼓作气连着跳了几个石头。他感觉自己掌握跳石头的诀窍了。落地后不能停留太久,必须立刻起跳,就像一只正在奔跑的袋鼠。
然而在踏上抵达对岸的最后一块石头时,秦末明忽然脚下一滑,一头栽到在宋雨竹的身上。
秦末明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用手扶着不让自己摔倒。
下一秒他回过神来,温暖而又柔软的触感直入脑海。
秦末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向后退了两步,心里砰砰直跳。
他抬起头,宋雨竹脸上并没有不悦的神色,只是平淡地问:“你没事吧?”
秦末明尴尬地摇头。他手里的蒲公英杆被捏破了,绿色的汁水粘在宋雨竹的裙子上,弄脏了眼前那片纯洁的白色。
“跟我来吧。”宋雨竹转过身去。
二人爬上斜坡,迎面就是郊区的那条大河。宋雨竹坐在正对河的一块大石头上,秦末明则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秦末明低下头,这里距离河面有将近十米的高度,他从来不会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可今天不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把腿伸了出去,感觉自己像一只轻盈的鸟儿。
估计是因为没人来过的缘故,这里的风景异常的好。阳光下,远处的水面波光粼粼,前面是浪花拍打碎石的声音,身后能听见鸟儿叽叽喳喳,空气里还有鲜花的香味。
风吹起了宋雨竹的长发,她把之前收集到的花散开,然后一支一支丢进了河里。
“我以为你采花是为了装饰。”秦末明对宋雨竹的行为感到十分不解。“花了这么多时间,这样多浪费啊。”
“花总会死掉的,从我摘下的那一刻起,它们的生命就开始倒计时了。”宋雨竹说。
“呃......那你为什么要摘它们呢?”秦末明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为这些花长在杂草堆里,永远都见不到阳光和大海。”宋雨竹望着手中缓缓落下的花朵,目光有些低沉,“秦末明,你是愿意一辈子都呆在杂草堆里,还是像这些花一样,就算会死也要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秦末明听完后沉默了,这是什么问题?他不由得想起今天的面试。
但这次不一样,问问题的人是宋雨竹,他无论如何也要强迫自己给出一个答案。
“那还是......留在杂草堆里?”秦末明发觉自己给出了一个很蠢的答案,又连忙改口说道,“算了,还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我可不想闷死在草里。”
“即使会死?”宋雨竹追问道。
“死就死,反正我死了也没有人记得我。”秦末明望着一片片花瓣消失在地平线,意志忽然变得坚定起来。
宋雨竹无声地笑了笑,她松开手,最后一朵红花也随风飞去,落在了远处的河面上。
秦末明望着宋雨竹,阳光照在她的肌肤上,一闪一闪的。白色的裙摆随风展开,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花。后者望着远处城市的天际线,眼神里充满了难过。
隐约间,秦末明仿佛看到那瞳孔里流动着澄澈的水,澄澈到从来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秦末明,你还想知道哪首谱子的名字吗?”宋雨竹问。
“你上次弹的那首?”秦末明晃着两条腿,“你想好了?”
“嗯。”宋雨竹点点头。“叫‘数星星’。”
“‘数星星’?”秦末明下意识地抬起头,他想说这几天全是阴天,连月亮都看不到,别说星星了。
可忽然间他发现头顶已经是一片开阔,之前的乌云全部散开了。落日的余晖把仅剩的几片云彩染成了暗红色,仔细看的话,的确能从中找到点点星光。
“嗯,我想起来我唱歌的时候,抬头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星,无聊的时候我睡不着,就数星星玩。”宋雨竹十分认真地说。“这首曲子的旋律应该也是这么想出来的。”
秦末明望着天空,思考起自己无聊的时候会干什么。他从来不是那种能安下心来数星星的人,有次失眠他用了秦一鸣崇尚的数羊战术,结果越数越烦,后面羊群脱离控制全跑了,他不得不花心思去把那些跑掉的羊抓回来,所以也就失眠了一晚上。
他认为自己是个很无聊的人,但没想到宋雨竹比他还能沉住气,可以没日没夜地数星星玩。
想到这里,秦末明终于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宋雨竹的确和他很像,起码二人在没朋友这方面是如出一辙的。
他们在石头上坐了很久,宋雨竹问起秦末明平时的事,秦末明便一五一十地答复。直到远处的夕阳完全落下,婶婶的电话响起,秦末明才不得不动身走人。
其实婶婶不是催秦末明快点回家,而是让他路过市中心时买两桶食用油,婶婶嫌弃小区附近超市的油质量不行,炒出来的菜没有电视上那样富有观赏性。
“秦末明,你明天有空吗?”
离开时,宋雨竹依然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她回过头望向秦末明,问。
“有啊,必须有。”秦末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明天晚上可以在学校见面吗?你一个人来就好,我还想试试那架钢琴。”
宋雨竹说完这句话后,秦末明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加速了。如果之前的话他还感觉不出来什么,那这句话可就充满了暗示了。
他连忙点头道:“好呀。”
宋雨竹嫣然一笑,白色裙子在夜幕下如同一轮月亮。
秦末明忽然有种想永远留在这里的感觉,可天色越来越黑了,他害怕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便不得不加紧了步伐。
在返程的路上,他发觉这条路要比来时短了许多,跨过小溪后便是二人散步的小径,没走两步,学校的大门就映入眼帘。
秦末明觉得很奇怪,可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忆,下一秒思绪就被更重要的事情拉了回来:他找不到他的自行车了。
秦末明众里寻车千百度,最后发现自行车不知何时被人丢到了垃圾堆里,轮胎还被人给扎爆了,椅子上贴着张纸条。
“小杂种今天走路回家。”字迹歪歪斜斜,右下角还有他的大头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