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香格里拉酒店。
这是这座城市最新修建的、也是最豪华的酒店了。就连秦末明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也听闻过这所酒店的鼎鼎大名，市里有不少重要会议都在这里召开，叔叔也偶尔会开车去这里喝茶，体验一下世界级商务精英的感觉。
叔叔对这所酒店充满了向往，一进大堂就像导游一样介绍起四周的设计。当然秦末明对这些内容毫无兴致，只是机械般地在后面跟着。
他起得很晚没吃早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只祈祷面试时能有免费的糕点来让他充腹。
“请问是秦末明先生吗？”走廊里一位侍者主动上前问道。
秦末明从未被人这样称呼过，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叔叔替他点头答应了。
“汉诺威先生把午餐安排在了十八层的VIP用餐区，请随我来。”
“我经常来这里，怎么不知道酒店还有VIP用餐区这种地方？”叔叔的表情有些怪异，似乎自己刚刚塑造出的精英身份受到了动摇。
“我们酒店最近在网上开通了会员资格，VIP用餐区是专门给会员准备的。”
“好的。”婶婶表面上笑眯眯地点点头，暗地里则戳了戳秦一鸣的胳膊，说道：“美国学校还是有钱，你到时候可得争气！”
四人在侍者的带领下走进电梯间，秦末明看着侍者刷卡后按下了十八层的按钮，紧接着电梯缓缓上升，他的心情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面试准备的怎么样，秦末明？”婶婶忽然问。
“挺好。”秦末明咽了口口水。
“一会好好表现，别给咱们家丢脸。”婶婶有些出人意料地整理起秦末明的仪表，在电梯里来回拉扯秦末明的衣物，像是在摆弄一头小猪。
“你前天还说这是骗人的呢。”秦末明嘟囔道。
“瞎说八道!”婶婶急忙辩解道。身处在豪华的五星级饭店里，她早就把先前的不屑丢得一干二净，如今心中剩下的只有羡慕与敬意。
电梯将众人缓缓送到了十八层，电梯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鬓须有半分花白的中年男人，他体态微胖，身上披着件黑色的大衣，高又尖的鼻梁上夹着一副银色的圆框眼镜，看样子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
在见到秦末明一家人后，男人严肃的神情瞬间放松下来。他走上前，准确无误地握住了秦末明的手，微笑道：“你就是秦末明吧？你好，我是汉诺威教授。”
“呃，你好。”秦末明有些发愣，汉诺威教授握手的力道很大，让他感到生疼。
“教授您好！您的中文说得真好！”叔叔急忙挤上前打起了招呼。
“您是秦末明的叔叔？”汉诺威教授视线快速打量一圈后说道。“说实话，你和秦末明长得真不太像！”
话音落下，叔叔不由得皱了皱眉，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一旁应着婶婶要求上前打招呼的秦一鸣见状也缩了回去。
“咳咳......那我们就先用午餐吧，这边请。”汉诺威教授意识到了气氛的尴尬，赶忙带领一家人走进了房间。
餐厅正面是一排宽大的落地窗，从这里能一眼俯瞰全市的美景。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品，屋内香气四溢，眼前奢华的景象瞬间打消了叔叔婶婶的不快，婶婶继续喋喋不休地向秦一鸣赞叹美国学校有多气派，叔叔也开始觉得长得不像秦末明也没什么丢人的，毕竟自己年轻时可是块当校草的料。
秦末明等到所有人就坐后，才找了一个离大家都远的位子坐了下来。
他从没来过这么豪华的酒店，望着满桌的美食佳肴，本来饥肠辘辘的肚子瞬间不饿了，剩下的只有拘谨和不适应。而且更重要的是，汉诺威教授进门后目光就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仿佛在观看一只肥美的烧鹅。
“既然你们收到过录取信，那么我就不说客套话了。我是赫兰芬洛大学历史学教授：弗里茨·汉诺威，此次见面主要是想让你们更多了解我们学校，顺带解答一些关于入学方面的问题。”汉诺威教授说完后拿出预先准备好的文件，把他们递给到桌子另一端的叔叔婶婶。
秦末明好奇地探过头去看，文件前几页主要是美国教育部颁发的大学执照和学校信息，之后便是印着学校照片的影集。照片上的校园看起来很安静，环境优雅，满是欧洲古典风格的建筑物。有一张照片是一位英俊的金发少年面对众人侃侃而谈，汉诺威教授解释说这是学校代表前去联合国演讲的活动，就连哈佛耶鲁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云云，言外之意便是全美前五的名牌大学在他们面前也算不了什么。
叔叔一边吃着三文鱼刺身，一边肯定这赫兰芬洛学院一看就是贵族学校，国内的大学与其相比真是差之千里。随后又问如果他们家的秦一鸣未来考这所学校需要做哪些准备，汉诺威教授愣了愣，然后爽快地表示只要秦一鸣保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姿态，那么未来的录取必然不会是什么麻烦事。
饭桌上二人交谈甚欢，角落里的秦末明只好默默吃着面包，一如惯例当着事外人。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身处于十八世纪美国的某个奴隶交易会，新的农场主正在向奴隶贩子推销他们的棉花地产出有多么高效，给予奴隶的条件又有多么优渥云云。
叔叔叨叨好久后语速才放慢下来。秦末明总算找到插嘴的机会，鼓起勇气，问出了困惑自己许久的问题：“汉诺威教授，你们学校到底看中我什么地方了？”
话音落下，饭桌的气氛忽然跌入冰点，就连秦一鸣勺子摔在地上的声音都变得清晰无比。婶婶狠狠地瞪了秦末明一眼，心想这傻孩子怎么这么缺心眼，人家录取你是你走运，怎么现在反倒摆出一副嫌弃起来的样子？
汉诺威教授看起来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他揉了揉下巴上的胡茬，一脸肯定地说：“当然是看中你各个方面了！我们学校注重于学生的全面发展，不会用成绩单来评定一个人的好坏！”
这样的回答倒是让叔叔婶婶很满意，叔叔连忙表示秦末明能在各方面能如此出色，和他从小就对秦末明采取放养的教育方式有很大的关系。汉诺威教授也连连点头，说独立是美国大学一直以来都注重的优秀品格。
秦末明见聊天的主动权再次落到了叔叔这边，怕到面试结束都不会再有自己发言的机会，又不依不饶地问：“可是这怎么听起来这么难相信呢？学校条件这么好，我连申请都没申请就直接录取我，比我优秀很多的人都没有这种机会，为什么偏偏是我呢？”秦末明说着，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王建华的影子。
王建华是他们年级最牛的人，可到头来也只是进了芝加哥大学，而且据说因为他社区服务时长不够，他老爹还给学校捐了一大笔钱，数目大到堪比天文数字。
汉诺威教授听完后愣了愣，脸上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他目光在饭桌上扫视一圈，最后看向秦末明，说道：“你说的没错，如果按照综合素质，的确有很多比你优秀的孩子，但是我们的录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你的父母。”
听到这番话，秦末明心底似乎有一只小鹿跳动了起来，他父母很久没有往国内写信了，而且就算写信，信件上也只会千篇一律地重复些保重的话语，从不提及自己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的事情。秦末明有时觉得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管自己了，但在自己人生的重要关头，他们又以这样的方式归来，就好像一直都在关心着自己。
“你的父母曾经在我们学校毕业，而且对重要的研究项目有过贡献。”汉诺威教授说道。“按照我们学校的录取惯例，杰出校友的子女都是会优先录取的，并且校董会还会为这批学生每年提供助学资金，用来抵消他们的学费。”
“你哥哥大学在美国毕业的？”婶婶一脸疑惑地望向叔叔。“你不是说他工作后才出的国吗？”
“美国工作时不也能上大学么？一边赚钱一边学习的人多了去了，我还希望秦末明到时候也能勤工俭学呢。”叔叔敷衍地说道，显然是对自己叔叔的事情不太关心。
“所以......我能见到我爸妈了？”秦末明急切地问。
汉诺威教授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他在公文包里翻来翻去，掏出了一张照片，放到旋转桌台上递给了秦末明。
照片上的景色和叔叔手中的影集相差不大，秦末明想这应该是在校园的某个角落。夕阳西下，一男一女背对着手牵手在树荫下散步，一旁是用大理石制成的喷泉。男人穿着简洁的白衬衫和棕色长裤，女人则穿着一件深黑色的长裙。
照片应该是很久前拍摄的了，画面有些褪色。秦末明凝视着那一男一女，眼前的景象显得是那么梦幻，近在跟前而又触不可及。他们一直都像这样生活在大洋彼岸的某个角落，过着所谓的二人世界，显然忘记了他们还有孩子这一档事。
“你父母据说在执行某个重要的研究项目，这是校董会的机密，具体的内容我也不清楚，我手上有的只有这张照片，从学校的档案录里找到的。”汉诺威教授略带遗憾地说。“但他们这次为了你的入学，特地写信给学校，希望我们能录取你。”
“听到这个我们就放心了，说实话我之前还担心是不是骗子呢。”婶婶自嘲地笑了笑，谈笑间陡然有了一种学院亲属的优越感。叔叔见状也恢复了笑容，然后和汉诺威教授继续聊起秦一鸣的入学要求，饭桌上的气氛再次变得融洽起来。
“秦末明，你可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校长很中意你，特地从校董会的基金里拨出二十万美金，用来抵消你四年的学杂费。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在谈话的高潮时分，汉诺威教授操着一口地道的中文，扭头望向了角落里一直发呆的秦末明。
话音落下，秦末明的心被微微撼动了。二十万美金，秦末明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数目。王建华上次给他的一千块钱，足够他买五十个英雄联盟的皮肤，那二十万美金呢？一千个？一万个？他向来就对钱没什么概念，因为他手里从来没有这么多钱过。
“就是，汉教授人这么好，秦末明你可要争气啊！”叔叔不甘落寞地插嘴道。他已经开始用“汉教授”作为称呼了，不知道是为了套近乎，还是已经忘了教授的名字。
“我去趟洗手间。”饭桌上的人有说有笑地聊着，秦末明站了起来，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
秦末明出了包间，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然后关上门，靠在门背上，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饭桌上其他人都在笑，只有他觉得这没什么好笑的。
他活了十八年，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的感受，他可以装傻，装无所谓，在后排的座位上装睡，做着日复一日的白日梦，因为他知道他没有什么存在感，没有人在乎他做什么。
当每天放学后同学被家长的豪车接走后，秦末明就会独自一人在停车场漫步，装出一副可以到处潇洒的模样。他知道这里永远都不会有辆车等着自己，所以为什么不摆出一副相反的姿态，让那些有车坐的人觉得这样也蛮好呢？
恐怕只有自己清楚到底好不好。
刚刚的那张照片，如同一柄尖锐的长矛一般，刺穿了他十八年来掩饰出的厚脸皮。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头来还是有人爱的，可这份熬出头的情感却没地方表达，饭桌上的人看起来都很开心，所以他只好躲在厕所里哭一会，再装作无事的样子回去吃饭，就说是自己肠胃不太好，有点拉肚子罢了。
秦末明就这么瘫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
他打开水龙头，把自己的脸浸泡在冷水里，刺骨的冰凉刺激着他的神经，再次抬起头时，感觉心里舒畅了许多。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秦末明迎面撞上了一道身影。他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了墙边，那影子也愣在了原地，身上带着一股古龙香水的气息。
他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高挑的黑发少女。少女身穿深蓝色的牛仔裤，下面是一双浅棕色的低跟鞋，白色的衬衫外套了件棕色的长风衣。
少女斜眼看着秦末明，卷发下的镶钻耳垂闪闪发光，甚至有些晃眼。
空气变得十分安静，秦末明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他回过头，看见洗手间的标识上画着一个红色的小人，小人身上的裙子格外刺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