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彦没在意她的畏惧，只扬了扬手，问道：“你夜里何时察觉得穆嫔不对？”
翠翠答道：“大概寅时。”
“你说你发现穆嫔的时候，她已经口吐白沫，严重到如此地步，你既守夜，难道之前就没有发觉主子有无动静吗？”
他不太相信，口吐白沫就已经证明人感受到痛苦了，若口不能言，难不成身子也无法动弹吗？退一步来说，就算身子也无法动弹，他不信穆嫔不会出于求生意识而强迫自己拼命挣扎，这个宫女若是认真当值了，就肯定能察觉到不对。
君彦话语中并没有责问的意思，可翠翠却像是被吓住了，颤抖道：“…没…主子没有动静，是奴婢怕主子夜里贪凉踢被，掀了床幔查看这才发现不对！”
她的语速明显变得急促，君彦自然听出来了，所以不禁眯了眯眼，转而反问道：“是吗，你入宫有几载了？”
听他突然转变话题，翠翠呆了呆，也只能老实回道：“回陛下，奴婢入宫已有九年。”
“九年啊，那还有一年，你便可以出宫自由婚嫁了。”君彦点点头，没等翠翠再回答，他就又话锋一转道：“欺君之罪可诛，就差一年便可得自由，你也不想因此害了自己一生吧。”
别看平时君彦和颜悦色，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可君王之威若是尽数展露，那可是人人都望而生畏的。
闻言翠翠顿时崩溃，涕泗横流的跪地求饶道：“陛下，奴婢错了，是奴婢一不小心睡了过去，没有听见娘娘的动静…”
她承认了自己的失误，却还是想找补一二，解释道：“奴婢一向睡眠浅，所以若是娘娘有什么动静，奴婢肯定能马上听见，可确实未曾听到娘娘有什么，连翻身的动静都未有过呀，奴婢知道错了，请陛下轻罚！”
见她果然是玩忽职守了，君彦忍不住皱眉，其实若是没出事，他们睡也就睡了，只要没人发现，就无人会去责怪他们，只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翠翠的责任重大。
“宫人犯错有专门的部门管制，你有什么错，犯了什么罪，应当受怎样的惩罚，都有其对应的律法规章。”
他淡淡招手，身后的常海应声而出，躬身站立于一旁等待他吩咐：“带去内务府，依律惩处。”
常海得了命便招手唤来几个中官将人给拖了下去，此时正好太医令也从屋内出来，君彦便立刻上前询问道：“穆嫔如何？”
太医令见是君彦，原本皱着的眉头更深，叹道：“穆嫔乃是被毒害，此毒初服用时便可潜伏于身，令人难以察觉，等到发作，已是不得动弹，难以开口。老臣无能，穆嫔已无力回天，她还有话想对陛下说，所以臣只能以金针续命，可至多也只有半个时辰好活了。”
闻言，君彦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明明先前还好好的，还在一起用了宴席，怎么就突然中毒了呢。
“你可知道是何毒，太医院近日可有类似药物流出？”他问道。
“这可不好断言，陛下须知，许多中毒症状都有类似，并不好从此推断具体，再者臣也不是无能之辈，专研医道近六十余年，臣若知晓穆嫔所中之毒，定能配出其解药。至于太医院有无类似药物流出，臣还需要回去细查，若有情况，会随时禀明陛下。”
“如今真得毫无办法了吗？”君彦抿了抿唇，心中微痛。
“若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臣也不会用金针续命之法，此法乃下策中的下策，说是续命，实为聚人所有精气为一处强撑罢了，精气散去，人便即刻毙命。”
说到此处，屋内的太医丞正好走出来道：“师傅，穆嫔已醒。”
闻言，太医令点了点头，跟君彦道：“既如此，陛下便见嫔妃最后一面吧。”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太医令都这么说了，君彦也只能沉默的点了点头，挥手叫他们下去了。
床上，穆情长正半躺在其中，在君彦进来前，她就已经让人给她稍微收拾了下，此时看到君彦过来，她便朝他微笑了笑。
看到她瘦弱苍白的躺在那里，君彦一时哽咽，他看着她，说了句：“对不起。”
他心中其实隐约猜测到了此事是何人所做的，只是他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这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
听到他道歉，穆情长却摇了摇头，他其实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的，自她入宫后，他就对她很好，虽然他对别人也是这样好的，但她并不在意，之后有了孩子，他对她就更不必多说，所以他其实不需要给她道歉。
“陛下不要这么说，您并没有对不起妾的地方，相反，您还带给了妾许多曾经未有享受过的东西，所以，妾很高兴。”
基于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所以他因愧疚之心走到床边坐下，低垂着头，不敢与她对望。
穆情长看着他的样子，伸手覆到了他手上。她就快死了，所以就不太想守着那些礼仪尊卑，只温柔细言道：“我能入宫，能陪伴在陛下身边，得陛下宠爱，已是三生有幸，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她笑了笑，跟他讲述了她的故事，其实她很希望君彦能多了解她一些，只是也知道他的心不在她这。
“我家中一共有姊妹三人，我排行二，在家中其实并不受重视，父母看重长兄，疼爱幼妹，我在中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人…”
她说到这里，他就连忙道：“你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一人，你温柔恭顺，体贴细心，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女人。”
闻言，穆情长笑意更深：“所以我才喜欢陛下呀，陛下永远都这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所以我才希望陛下能够幸福。”
她笑了笑，续道：“我在家中时无人在意，选秀还是我主动提及年纪已到之后才来的。我其实也曾疑惑过，为什么爹娘对哥哥和妹妹都很好，却唯独不在意我，是不是我不是他们的孩子呀。”
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年年节，父母给他们姊妹几人买了新衣服穿，是早就定做了的，可独独没有她的那份，她娘跟她说是忘了，下回一定给她补上。那时候她就忍不住想了，为什么一定要下次呢，不必定做，街上的成衣其实也的可以呀，她不嫌弃的。只是她不敢说，只能点头道好，她怕她这么说，爹娘就更加不会喜欢她了。
其实也不止这件，譬如他们记得哥哥妹妹喜欢吃鱼，却不记得她对鸡蛋过敏；又譬如他们能牢记哥哥妹妹的生辰，却不记得她年纪几何；再譬如上元灯会一家人同行，却独独将她忘在了家中，诸如此类种种她已经不知道经历有多少回了。
“但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们爱不爱我，在不在意我都不重要了，我来了这里，体会到了许多从前都未曾体会过的，谢谢你还能在意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我们的宸儿，他还那么小，我真想多陪陪他，多爱爱他，我想看着他长大成人…”
只是这些都不能够了，想到这里，她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其实，她还不想死…
闻言，君彦立刻保证道：“你放心，我们的宸儿会平安长大，我一定会护着他，让你泉下有知，能得见他出人头地。”
他想立下誓言，却被穆情长伸手拦住，她说：“我信你。”
半个时辰不过呼吸之间便流逝而过，他们相拥在一起，絮絮叨叨话着家常，而后穆情长突然喊冷，君彦便将她的身子抱的更紧了些，企图带给她一丝温暖。
他们二人都默默无言，只是紧抱着彼此，半晌，穆情长突然问道：“陛下，我死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君彦回道：“当然，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
他记忆很好的，肯定不会忘记她。
闻言，穆情长笑道：“那万一陛下老了呢，老的什么都记不住了，还会记得我吗？”
大概是不会的吧，毕竟她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匆匆过客，于他而言，她不过只是被投入进他心湖里的一颗小石子，只能溅起一时的水花，之后的涟漪便会随着时间渐渐趋于平静，没人会记得。
君彦刚想张口，但不等他反驳，她就笑了笑，又道：“不过没关系，人说，天不老，情难绝。人生只有情难死，我叫穆情长，你要记得我呀…”
“好，我记得，我一定记得，你的名字这样美好，我定不会轻易相忘。”君彦立刻点头。
“陛下，我困了…”她突然道。
感受到她气息渐弱，君彦立刻应声：“好，你睡，我守着你，一直在你身边，你放心睡吧。”
他这么说，她却摇了摇头，她不想让君彦看到她离开的样子，她已经无力回天了，不想他为此伤心。
“陛下，不要守着我，就当我只是睡着了，好吗？只当我是长眠，只是睡得久了些，这样你就可以当我还在了。”
她这样善良，君彦喉间仿佛被什么哽住，只能不忍的点了点头，应了她的要求，慢慢退出了长亭殿。
他知道，那个善良体贴的女人再也不在了，她进宫才不到三年，从此就香消玉殒，也不知她那个常常忽视她的双亲知道后可会为她肝肠寸断。
元历十年，五月初六，共庆端阳之际，长亭殿穆嫔薨逝，时年十七岁。
宫内上下一片哀声，先皇后与静嫔的事仿若还在眼前，这宫中就又添了一抹新魂。
穆嫔逝世三日后，太医院传来消息，其中并无类似药物流出。
因为葬仪关系，付元清这一个月内都没找到机会贺家君彦说正事，并且也不知怎么回事，后宫中所有人都像是把她隔绝开了似的，不论曾经交好的或是不交好的都对她没有好脸色，更有甚者甚至都直接骂了出来，若不是地位压着，她想她们怕是都要上手了。
虽然这事做的十分隐秘，但见此情况付元清也有些慌了，一再追问付翠是否真的确定不会被人发现，要知道若被发现，这可是要掉脑袋的，虽说她娘已经安排的很细致了，但她还是有些担心啊。
“你就放心吧，那东西是李爷给我的，听说是西域那边的玩意儿，没人能查出来的。”
付翠对此有恃无恐，毕竟那个李爷有求于人，是肯定不会害她们的，要不然鱼死网破，谁也讨不着好。
“真的？太医院的医者都精通医术，你确定真的不会被他们查出来？”
付元清还是有些担心，一颗心为此惴惴不安，她是真怕，毕竟这也是她第一次这样做，虽然安慰自己这条路总要有人牺牲，可终归还是心虚的，听到穆嫔没了的那几天，她更是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梦到穆嫔找她来索命。
梦里穆嫔身上到处是血，瘦的只剩下了骨头，掐着她的脖子大喊着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我，我的孩子才一岁多，你为什么要害死我，为什么要让我的孩子没有娘？’
“他就盼着你有了权势后拉拔他呢，所以不会骗我们的，李爷说那玩意儿只有和特制的香料反应后才会化作剧毒，这两样东西单独查验都是无毒的。龙舟宴前我就买通了人，让她将长亭殿常用的香料换了，她如今夜夜都点着这香，你一直在船上，怎么也不可能查到你身上去。而香料燃完就再也无迹可寻，事发时我又不在她身边，所以这件事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我们身上，你就放心吧。”
见她说的这么细致，付元清总算放了心，但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又问道：“那天所有人都吃了角黍，对，我也吃了！若是日后闻到类似的气味毒发怎么办？”
她可没想害那么多人啊，也没想搭上自己。
付翠闻言立刻解释：“不会，娘怎么可能害你，那玩意儿很脆弱，一天之内没和香料反应就会消散。”
“那就好，那就好。”
付元清有些后怕的拍了拍胸口，而后问道：“李爷想要我们帮他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