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皇帝驾崩于畅春园。
世遵其遗诏，雍亲王即位于太和殿，改元雍正。
近些年，整个天下都为之风云变幻的夺嫡之争，也终于分明了输赢，以及生死。
“儿臣参见皇阿玛。”
雍正看着十二岁的弘历，早比数年前更加挺拔俊朗。废太子因其子弘皙贤能而得康熙宽恕，未曾想有朝一日，他的儿子亦能经康熙皇帝数年宠信，而至他于夺嫡的上风之中。
他未曾喊起，只是用一双平静无澜的双眼，深深地注视着他。
弘历跪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面色未有丝毫变化，静静地等待着雍正的话。
随后他隐隐听得雍正一声叹息，若不是他全副心神集中于此，只怕也要错过了。
“起来吧。” 雍正说：“你入学晚，好在福敏将你教导的不错，是个有能之士。”
弘历起身，爽朗一笑，倒是不显局促：“多谢皇阿玛，赐福敏老师教导儿臣。”
弘历出生后，夺嫡到了紧要关头，他忙于储位之争，对弘历、弘昼等多有忽视。
想起弘昼那顽劣脾性——加之弘时那不羁言行，他不禁眉头紧蹙。
那声叹息，便是因此。如今诸事皆定，对这几个儿子难免生出几丝补偿之心，而在他忽视下仍能向学、出色，甚至曾对他有所助力的儿子弘历，也多少宽慰了他的心。
——同是多有忽视，怎么这就有好竹？那就是歹笋？
分明就是他们自己，亦无心正道！
雍正运了运气，面色不显，平和道：“只是福敏一人，如今却不足教导你了。日后，便加朱轼、徐元梦、张廷玉等人，教导你满汉儒各学。至于骑射火器，就由你十六叔、二十一叔教导。”
他沉吟一瞬，便道：“此二人皆是宗室重臣，教导你的师傅，也尽是朝廷重臣，你——。”
雍正与弘历对视，见他眼神清亮，带着一股少年人的锐利，忽而一笑：“可不要辜负了。”
弘历谢恩：“多谢皇阿玛，儿臣必一心向学，不辜负皇阿玛一番苦心教导。”
“行了，退下吧。”
弘历退出殿门，殿内便只余雍正一人，苏培盛为他奉上热茶：“皇上劳累大半日了，不如歇息片刻，养养精神。”
雍正对着这自小侍候他长大的太监倒是松泛了些，捧起茶盏，吹了吹热气。
“朕不如皇阿玛儿女亲缘深厚，四子早殇，至今膝下只有三个儿子。”
“若弘晖还在……，” 他话音一顿，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倒说不定，又要走上朕与兄弟们的老路了。”
苏培盛哪里会不明白雍正的话音在何处？他这一句话里，有痛惜，但也有一丝释然。
仿佛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叹道：“如此也好啊。”
弘历踏出养心殿，狠狠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敢让来往侍候的宫人瞧出任何异样。
他的心仿佛将要跳出口中，心中的激动难以自抑。
皇阿玛即位以来，对三个儿子的第一道旨意，便是为他安排老师。
三哥弘时是个不着调的性子，故而皇阿玛对这个儿子更为漠待。
可他觉得三哥并不似他人口中，只是个浪荡的皇族子弟，他只是万事并不过心，处事只凭心意，却并非文武不通的草包。
可皇阿玛却只喜欢稳重的儿子。
想到这，便如同一盆冷水劈头盖脸的浇下，熄灭了他心中的火焰。
是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今朝有望，可之后一年、十年，怎能让他那不苟言笑、狠辣果决的皇阿玛一直满意？
他只能当那稳重、有能力的儿子，不能违背、无有自我。
这才是皇阿玛今日要说的话。
福敏府上，长衡正跟着叔父习字，福敏夜里辗转难眠，如今日头正盛，顿时困顿异常。
长衡见叔父看着书，头便一点一点地仿佛要睡过去，不由得笑道：“叔父别在这儿睡，小心磕碰了。”
福敏一激灵，顿时清醒了过来，瞪大双眼，矢口否认：“我不是、我没有、你可不许血口喷人！”
长衡对叔父这做派报以一笑，扬声对房门外道：“临成，进来请叔父去歇息！”
福敏一哼，倒也乖顺地被小厮搀着走了。
午后日光透过窗柩，洋洋洒洒铺在了案几上，窗外的花木生的争奇斗艳，她索性也放了笔，踏出房门。
正午日头毒，她便将侍女都赶去偏房避暑，如今她并不做声，独身走到府中园林的湖边小榭，伏在那美人靠上，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近年京中波折不断，富察氏里几家亲近的也借此东风，上了雍亲王的船。
如今万事皆休，可谓更上一层楼，踏踏实实地做起了新皇重臣，煊赫满门，尤胜往昔。
可她偏偏开始烦了心。
她此次来叔父府中，不得不说，是存了些避开额娘的心思。
她如今十一岁了，是可以定亲的年纪。
“咱们长衡，样貌、才情、手腕，哪里有半分能挑出不是的地方？”她额娘十分得意：“如今咱富察家得势，必要踏踏实实为咱家姑奶奶选个好夫婿。”
好夫婿啊，听着额娘的话，她心中并没什么羞涩，反而有些烦闷。
她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与额娘谈起了府中进香的事务。
哎。
她叹息一声，伏在手臂上，清风吹拂，她竟也无知无觉地睡去了。
弘历出了宫门，心里满是郁气，下意识便登了福敏府上的大门。
“四阿哥见谅，” 临成请罪道：“老爷昨日夜里辗转难眠，如今方才睡下，您看这……。”
弘历贸然登门，自然不可能怪罪老师休息，关心了两句，问道：“那，万万不要惊扰老师休息，我自去书房便是。”
随后他强调道：“不必惊动下人。”
临成略有些怪异地看了一眼，瞧着四阿哥仿佛心虚的模样，倒是没说什么，应下了。
弘历清了清嗓，装作十分自然地转身往书房走了。
不过几步，他又转身对着临成强调道：“茶也不必上！”
临成也算是看着四阿哥长大的，忍不住笑了一声：“四阿哥放心吧！”
去了书房，却未见她人，只留下案上半干的墨迹。
他眉一挑，半点都没多待，转身便奔着小榭去了。
还未靠近，隔着一片湖水，他在廊下便看到了那穿着水蓝色旗装的女孩儿。
他一笑，三两步走了过去。踏入小榭那刻，便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覆到她身上。
时光荏苒，仿佛初见仍在昨日。
他站在长衡身边，也注视着她曾看过的湖面。
长衡悠悠转醒，入目的便是一位少年郎，正静静地站在她身侧，仿佛听到了她的动静，便偏过头来，目光下移。
长衡仍伏在美人靠上，目光向上而望，与他四目相对。
春风拂过，枝叶婆娑之声，也不过是天地间为这一刻填上的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