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心性之赤诚，唯少年与袍泽而无出其左。
若论人心之复杂，庙堂之上可立于天地最高处。
关隘中心大营之内，白悟谛打量着挂起来的秦魏两军对垒图，目光直视横跨大河两岸的离石要塞，思索着接下来的战局走向，随后又将目光转向夏梁高地北面的三熊山，细细的打量起来。
思索正在入迷的时候，帐外传来一道声音：“报，大将军，玄荒已经带到。”
白悟谛收回思绪，淡淡的道：“让他进来。”
随后便见到一位少年模样的将士走了进行，来人手持虎王面铠头盔，脸上青涩尽显，只是身高倒是与常人没有多大的差异。
白悟谛看着来人，笑着招呼道：“坐吧。”
随后也走到旁边坐下。
少年笑着开口道：“师兄。”
白悟谛轻笑道：“不错，个子长高了不少。在军中是否还习惯？”
玄荒咧嘴笑道：“好得很呢，他们都挺照顾我的。”
白悟谛哈哈笑道：“怎么？百里那小子叫你来说好话？”
少年连忙摆手，嘴里重复着“没有，没有，他们本来就很照顾我。”
来时百里青山确实跟少年说过一嘴，若是见到了大将军，说几句好话。
白悟谛是什么人，大秦军中是什么样的他还是一清二楚的，至于照顾新丁，那是肯定的，欺负新兵那也是常有的事情，这个没办法的，新兵不听话的比比皆是，不打不得行的，不然指挥不动。来黑骑军的新兵，哪个没有一点本事？说是军中刺头也算说得过去，都自视甚高，不把这些人打服，作战的时候可能会连累整个小队都陷入死地。
白悟谛也并未揭穿，只是笑笑，看着眼前的少年满脸通红，想要掩饰什么却全都写在了脸上。
玄荒看着自己师兄的眼神，心里难免发虚，只得弱弱的道：“他们说叫我说两句好话来着，我这不是还没说嘛。”
白悟谛哈哈大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事了。师兄问你，读过哪些书？除了武艺，还学了什么？”
白悟谛一连串的问题，把玄荒给问得一下子慌了神，在看着上一秒还笑呵呵的师兄，下一秒就变得极为严肃。
只得弱弱的回答道：“读过《孙子》《吴子》《六韬》《武经》这些兵书，还有一些法家的典籍，儒家的圣贤书，《道德经》《黄帝内经》这些，老师叫我可以看看释教的典籍，但是我没有看。老师还说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战场也是活的，要是把读来东西套上去肯定不行，还要借助一些别家思想，融合在一起，那样才真的算得适合自己兵书。”
白悟谛点了点头，心中还是算认可的，这几本兵书算是当世较有代表性的了，只是还是不够。
白悟谛正色开口道：“何为兵？用你自己的话说，书上的我不需要你来说，我也知道。”
玄荒顿了顿，思索了片刻，开口道：“……”
白悟谛眯起了眼睛，很明显对于这种极为虚无缥缈的回答并不满意，反而显得极为失望。
声音也变得冷起来，开口道：“哦？”
玄荒赶紧道：“兵乃国之基石。而兵之根本在于人，人各有异，人心不一，若不统一，乃是败兵之象。故而，兵之首要，统一人心，明令禁止，视为整体，方可初步成兵。成兵之后，战场争锋，生死威胁之下，趋利避害成为本能，难免造成军中混乱，导致兵溃千里，此乃非可战之兵，可视为征夫。征夫不可战，非人不可战，乃心不可战，唯有消其顾虑，重赏其勇，历经杀阵，方可成兵。”
玄荒看着白悟谛的脸色有一些缓和，深吸了一口气。
继续道：“成兵之基础，需国重其兵，厚待沙场之人，家中之人得其厚，方可必有杀敌之心，故而兵需国待。成兵之士，须得其将，将弱，兵则不战，将强，兵则善战。强弱之分，得于胜败之比，若大战一百，败有九十，其兵必不愿死战，此乃弱将，若大战五十，得胜五十，兵之骁勇，天下无出左右。”
白悟谛的脸色好看了几分，眼中也有了一丝赞赏，或者说是认可。
玄荒喝了一口茶水，继续道：“为将者，当有取胜之道，若无，则不可用，长久以往，精锐成征夫亦是常事，故而取胜方是兵之根本。即使将有爱兵之实，却无取胜之能，所属做不得兵，败兵之师，何以为继。然，兵是国之基石，无兵则国不立，无兵之国，得立而必不久。时，国乃兵之归处，无国则流，流则无死战之志，必亡。”
玄荒看着白悟谛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表情也轻松起来。
继续开口道：“故而，国无兵不立，兵无国则不存，兵不胜则弱，将不强则国亡。是为兵之道。”
白悟谛笑着开口道：“还算不错，但是还不够。如何为将？”
玄荒也已经打开了思绪，结合老师所讲和书中所学，笑着开口道：“为将者，当知军中之人心事态，当有善战之勇，当有爱兵之实，当知粮、医、政、法、儒、道、械等之诸多学问，知粮而知兵，知医而减其亡，知政方知国之底线，知法方明军中人心，知儒而懂其礼，知道而明其天时，知械而方晓破敌利器。简而言之，为将之人，知兵是根本，通晓百家方可立于不败。天时地利人和政通皆要须知一二。”
白悟谛笑着开口道：“勉强过关，今日的考校还算满意。”
玄荒抹了抹额头，说不紧张是假的，自己才读了几年的书啊，顶多一个半吊子的水平，之前看师兄表情，要是自己回答他不满意，把自己丢回去怎么办。
心中不免庆幸，还好安全过关。
这时白悟谛也看出了玄荒的心思，笑道：“很不错了，实战才是取胜之道最好的老师。”
玄荒咧嘴笑了起来，上一刻还紧张至极，这一刻便满脸笑意，得到了自己的师兄认可，比得到老师认可还让他高兴，在老师面前他可以耍赖，但是在师兄面前，他可不敢啊。
白悟谛继续道：“可有趁手的兵刃，或者说老师教过一些什么？”
玄荒想了想，开口道：“在山上的时候我用的最多的是长枪，老师也传了我几套枪法，只是很难练，下山之时，老师还说叫我不要用枪，以后再说，便没有给我兵刃。但是在军中，我觉得刀挺好使的。”说完还不忘拍了拍悬在腰间的制式战刀。
白悟谛笑道：“无妨，喜欢使刀，到时候师兄送你一柄。”
玄荒高兴的站起身来，笑着躬身道：“那就谢过师兄了。”说完还不忘傻笑起来。
随后白悟谛便给玄荒讲了一些武道上的境界划分，还有伐髓境界的妙处等等。其实白悟谛最为关心的还是玄荒的武道情况，至于前面的问题，也就是顺道考校一下，就算不行，带在身边历练几年，想来也不会太差的，他相信他老师的眼光，他也相信他自己的能力。
自己出山的时候已经及冠，而自己的师弟才多大，明摆着是自己的老师想要偷懒，才把这个便宜师弟给自己送过来，当弟子和师兄的，只能担待着咯。
在两人闲聊和讲解了小半个时辰后，白悟谛这才将玄荒撵走，不然这小子光是嘀咕这几天他遇到的事情，都还能嘀咕一两个时辰，总结起来，就是说坤字小队如何如何好，待他如何如何的亲善。
白悟谛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撵人的，明显就是他不说一句好，这小子肯定不会停，最后还是说了一句，你们小队不错，都很好，这小子才心满意足的答应走的。
白悟谛看着少年走后，揉了揉头，无奈的道：“这小子太赤诚过火了吧？”
而反观玄荒，出来后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白歇，他赶紧调整了身形，躬身行礼道：“白将军。”
白歇笑道：“没被揍？”
玄荒错愕了一下，觉得怪怪的，连忙回应道：“啊？没有没有。”
白歇笑着摇了摇头便走了。
只留下原地的玄荒，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白歇为什么会来这么一句，少年本想问一句的，只是白歇已经走远，便只能作罢，离开了大帐，往坤字小队而去。
今日，因为玄翦不在，白歇体谅坤字小队，加上玄荒自己，故而今日并未将他们小队派出去巡视，而是由其他小队前去执行巡视任务。
白歇来到大帐之中，只见白悟谛此时正在盯着堪舆图看了起来，便没有出声。
过了片刻之后，白悟谛收回思绪，才开口道：“安顿好了？”
白歇笑道：“已经安顿好了，一个时辰后便可出发。”
随即笑着继续道：“大兄没有揍那小子？”
白悟谛笑呵呵的道：“没有找到理由啊，居然答出来了。”
白歇也笑道：“大兄应该问问他对于夏梁高地之战怎么看的。”
白悟谛饶有兴致的看着白歇，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明显，还不等白悟谛开口。
白歇急忙道：“我肯定是答不出来的，大兄要是想揍人，上手便是了。”
白悟谛看着心思被拆穿，也不好意思真的动手，只得说道：“以后多读点书，没坏处。”
白歇连连点头称是，心中暗自庆幸又逃过一劫，心中不免不忿，小时候揍自己就算了，好不容易熬到他去求学，得了些年安稳，谁知道他又回来了，还揍自己，关键是那么多兄弟，就逮着自己揍，好不容易去参军了，以为这下可以好好的当自己的纨绔子弟了，谁知道那不长眼的礼部尚书的公子非来招惹自己，把他揍了一顿，基本上是半身不遂，家中长辈便把自己丢到了军中，这些都还好，不知道是哪个长辈的主意，还非得丢到大兄账下，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一天两顿揍是跑不了的，现在倒是还好了，偶尔被揍了一下，已经二十多年了啊，他这二十多年过得苦啊，那天有机会非得做了那小子不可。
白悟谛斜了他一眼，开口道：“又在憋什么坏主意呢？”
白歇摇摇手道：“哪有哪有。”他是肯定不敢说他跟玄荒说了那句话的，说了岂不是找抽啊。
白悟谛淡淡的开口道：“去准备吧，派人去探查一下，此地到离石要塞的中间是否有什么情况。对了，左苍传信过来了，函谷关拿下来了，想来连山先生那边也收到了，此时左苍已经率军出关而去，准备迎击魏国驰援函谷关的援军，所以不出两日，魏昂就会知道函谷关失守，那时候他必然暴怒，所以你去准备一下，今夜就需要拿下离石要塞。”
听到这里，白歇也不敢怠慢，便快步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关隘大军全部整装出发，仅留下一个标的骑军在关隘之内，其余人全部赶往离石要塞。
在大军前方，百里青山策马凑到玄翦旁边，笑着开口道：“玄翦大哥，想不想知道玄荒什么来路。”
玄翦的兴致并不高，就是因为在望月谷吃了一点瘪，关键是拷问那些个公子哥，好不容易得到情报说离石要塞里面大概有一万两三千人，谁知道准备去邀功，哪知道大将军已经知道，还问他只有这点消息？气得他要死，你要说安邑的情况，这些公子哥知道个屁啊。便又跑去将那些公子哥揍了一顿出气。现在的他是满满的挫败感，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玄翦兴致缺缺的道：“啥来路啊？大将军的徒弟？师弟？还是弟弟？”
百里青山惊讶的侧头看着玄翦，开口道：“厉害啊，玄翦大哥，这都猜中了。”
玄翦顿时来了兴致，惊讶道：“啥？”
百里青山看了看四周，低声道：“那小子是大将军的师弟。”然后将昨天的事说了一遍。
玄翦惊呼道：“娘嘞，难怪白歇那个王八蛋看我的眼神也不太对劲，感情因为这个啊，人不是他亲自送过来的嘛，他大爷的。”
百里青山顿时惊讶道：“不至于啊？”
玄翦气声道：“谁知道那个王八蛋在想什么，感情是因为老子先去望月谷？然后这小子差点死在军中，害他背锅？”
玄翦仰天长叹道：“惹上这个灾神，老子以后岂不是要天天防着他啊？大爷的。”
好巧不巧的是，白歇就策马前来找他了。
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白歇笑着开口道：“玄翦，大将军传令，你带过来的魏军铠甲全部换上，在前方五里等候。”
传完军令后，白歇继续呵呵笑道：“玄翦，你要防老子什么？”声音中的冷意任谁都听得出来，百里青山早就溜了。
玄翦也是豁出去了，开口道：“白阎王，你就说吧，你要咋的，要不会回去请你睡三天的青楼怎么样？”
白歇笑眯眯的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便策马转身而去。
玄翦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同时也庆幸了，终于搞定这个王八蛋了，不是打不过他，而是这个王八蛋擅长让人防不胜防，只有千日抓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啊。
看到白歇离去，百里青山又凑了上来，开口道：“玄翦大哥，啥情况啊？”
玄翦没好气的道：“睡三天的青楼，事情搞定了，还有百里啊，你知道的，你大哥我是真的穷啊，所以这钱你得掏。”
这下百里青山不淡定，气声道：“凭什么啊？”
玄翦幽幽的道：“百里啊，我手有点痒啊。”
百里青山委屈的道：“他惦记你，你就来惦记我啊？还讲不讲理了？”
玄翦就这么默默的看着他，也不说话，百里青山忍不住了。
急声道：“行行行，我掏。”
玄翦哈哈笑道：“这才像话嘛。”
百里青山嘀咕道：“你大爷的玄翦。”
玄翦突然问道：“你说啥？我感觉你小子在骂我。”
百里青山连忙笑道：“哪有哪有，没有的事。”
二人便边走边聊，而大军的行军步伐也在加快。
这或许就是袍泽之情，闲时想要挖坑埋了对方，战时却也愿意为其挡刀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