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百家,相互轻视已久,以兵儒两家为最。
三教九流,兵家不得一席之地,为何?只因杀戮过甚!
自上古以来,天下逝者,半数皆为兵家所为,各家无不厌弃。
由望月谷前往山口关隘的官道之上,只有马踏积雪与车辙碾压积雪的声音,数千黑甲骑兵策马前行,中间还有数百辆马车,即使在官道之上,队伍也绵延数里。
在前行的六十里路上,每间隔五里便有游骑分散,为大军戒备四周。
位于大军中间的马车,宽度接近其他马车一倍,长度更是达到了两倍还要多,由八匹白马拉车,足见其拥有者的身份和地位在整支大军中的高度。
只可惜,这是一辆被俘获的马车。车上的图案代表的是魏国世家大族徐家,而大军则是秦国黑骑军。
此时的马车内,有两人面对而坐,车辆内空间极大,两人对向而坐还有近一丈的距离,在马车的中间还放着一个暖炉,里面燃烧的并不是不普通的木炭,而是由金丝楠木烧制而成的顶尖木炭,在燃烧的时候还有一股楠木清香,车内之人根本不用担心会因为封闭而中毒。
车中的两人,一人黑褐色铠甲束发,中年面孔,脸上还有一道疤痕,却并不影响其整体的样貌,反而更显威严,坐在那里,便无人敢轻视。另外一人则是一身儒生装扮,须发皆白,已年过古稀,却精神抖擞,眼中自有精光乍现,显得满脸慈祥,多是熟读圣贤书之人。
两人的出身正是相互轻视的兵儒两家,却没有剑拔弩张的态势,反而显得极为和谐,毫无违和感,到了他们这样的地位和年龄,自然不会将年轻之时的成见放在台面之上,有的只是骨子里的轻视与厌恶。
从二人的谈话中,却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理念存在很大的差异。
白悟谛随手摆弄着面前的金丝楠木炭火,笑着道:“我听闻当年公孙先生与儒家亚圣有过一场论道,极为精彩。”
徐清风喝了一口放在身边的茶,笑着开口道:“是有过这么一场论道,切切的说是法儒之争。”
白悟谛轻笑道:“徐先生以为何解?”
徐清风缓缓开口道:“亚圣之言,人性本善,自有法墨兵三家而沦丧,法家成为天下大同,人心向一最大的阻碍,墨家以侠武之气搅乱人心,兵家以杀戮成就其名,我个人认为亚圣先生的论断并无偏差。反而是公孙先生的论断过于极端,公孙先生所言人性本恶,需得有法来做约束,不管此人心性如何,犯罪就得承担,不顾其心。不知大将军如何看?”
白悟谛微笑道:“我一介武夫,本不善坐而论道,今日既然已经有此一问,自当有所思虑。”
白悟谛做了一个简单的停顿,徐清风也并未言语,只是看着白悟谛。
白悟谛微笑道:“兵家先圣曾言:兵者,诡道也,国之大事,存亡之道,不可不察。若无兵之一道,国家存亡所靠何为?靠读书人讲道理吗?我还有一问,若无公孙先生,我大秦应已是魏国之刀下亡魂,大秦百姓已成魏国之奴仆,世世低贱,正因有法兵两家,使我大秦得以延续,才有今日与先生同车而坐。在言当今之魏国,若无当年文帝重用其吴子,得其法兵之精髓,又何来魏国当今之疆域与国力,自然也不会有魏国儒生身份之显赫,居于庙堂之高。”
徐清风皱了皱眉,开口道:“天下自礼圣确立天下礼仪,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人心向善,百姓富足,自法墨兵三家出世,百姓流离,杀戮日盛。”
白悟谛笑了笑,缓缓开口道:“上古之战,想必先生也是有所耳闻,武夫于前,修士其后,共抗天威,使得人族得以自主,那时兵家便已经初具雏形,侠武之风已成,为了约束力盛之人,便有法之雏形,才使得人族在神妖反攻中得以全胜,先生所说的法墨兵三家出世才天下大乱,有待考究啊。”
徐清风微笑道:“大将军只字不提我儒家先师亦是扛天者之一,正是儒家之理论,引导世人共抗,方得人族自由。”
白悟谛哈哈大笑道:“先生之论断,不是强词夺理?我兵家向来不擅于争取名分,而法墨两家同样如此,皆在实处上下功夫,而儒家却擅于嘴上的道理,自有后世为其吹捧。我并无轻视之意,只是儒家一副老子天下第一,没我不行的态势让人实在不太舒服,当然,有一说一,儒家的《事功》学问却是极好的学问。”
徐清风笑着摆摆手道:“《事功》学问并非我儒家之学,而是祸乱人心之悖论。”
白悟谛疑惑的道:“哦?儒家如此包容之心,却为天下之显学,恐是有愧吧?”
徐清风笑道:“我儒家之学问,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白悟谛悠悠的道:“天下已乱八百年矣,可曾如愿?”
白悟谛笑着继续道:“儒生的嘴上和心中确实如了愿。”
徐清风轻笑道:“若无兵家掺和,天下何至于乱?”
白悟谛诧异了一下,心中不免佩服不已,这老家伙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人家说的果然不错,儒家读书人的花花肠子真不是一般的多,这甩锅的手段那是玩得炉火纯青啊。
白悟谛轻笑道:“先生之道理,着实让人佩服啊。”
正打算继续说的时候,突然马车被敲了一下,外面传来一声大喝。
“报,大将军,函谷关来信。”
白悟谛打开窗户,将信件接了过来。
上面一行字是“函谷已破,左苍敬上,大将军亲取。”
白悟谛拿到信件后,笑着开口道:“徐先生,函谷关那边来的信件,有没有兴趣看一下?”
徐清风脸色变幻了一下,开口道:“哦?大将军准备攻打函谷关?”
白悟谛哈哈大笑道:“徐先生还真是风趣,不妨告诉先生,我军已经拿下函谷关,其实我的目的已经达成,即使我现在退兵,这笔买卖我们秦国也不亏了,徐先生认为呢?”
徐清风脸色变幻了几下,由铁青到认命再到平缓,他心中的震惊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正如白悟谛所说,他儒生在魏国能有如此地位,正是基于魏国如今的强大,其强大的根本就是掌控了函谷关,使得秦国不能东出,时刻在魏国的威压之下,得不到发展,才让魏国西边无忧,全力争夺富饶之地,一旦函谷关失守,魏国的地位必然会受到冲击,百年来的战无不胜将会被打破,届时周边诸国定然蠢蠢欲动。若是魏昂在夏梁高地战败,那魏国的荣光将不再存在,他们这些儒生的地位必然会受到冲击。
徐清风理清其中的关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开口道:“大将军好手段啊。”
此时的徐清风心中已经有了悔恨之意,函谷关不失,秦国无法东出,都城安邑绝对安全,一旦函谷关失守,都城安邑便不再安全,秦国随时可以派出骑兵侵袭都城周边城池。若是离石要塞再失守,魏昂大军被困在夏梁高地,粮草无以为继,战败将成为定数,到时候只能退走风陵渡,届时魏国的河西之地将全部丢失,秦国便可从离石要塞出兵,时刻威胁安邑,按照魏国当今皇帝之秉性,必然会以此为借口,迁都大梁,到时魏国西部都将成为秦国之肥肉。
白悟谛轻笑道:“我大秦不过是夺回丢失的疆域而已,不值得庆幸。”
白悟谛继续轻笑道:“如此情况之下,徐先生觉得你们儒生又能做什么?”
徐清风却选择了闭口不言,事实就是如此这场简单的论道,用拳头击败了道理,用函谷关破碎的消息给了徐清风一记重拳,打得他哑口无言的重拳。
大争之世,谁的拳头硬,道理就在谁的手里。
这让徐清风想起了他大魏皇帝常说的一句话“什么是邦交,邦交就是下刀子之前的动作”,这样的邦交不外乎就是他魏国足够强大,不同意?那就打到你同意为止。
此刻的白悟谛正好扮演着那个拳头就是道理的角色,而此刻的徐清风却是被迫邦交的对象。
徐清风缓缓的开口道:“大将军所言还为时尚早了点,夏梁高地的归属还没有铆钉呢。”
白悟谛微微笑道:“徐先生所言极是,不知徐先生认为你们还有几成胜算?”
徐清风被这一连串的问题弄得心烦气躁,不说其他的,他自己都不信魏昂能够在夏梁高地吃掉秦国的主力大军,一旦吃不掉,洛川河谷还在秦国手里,便无法有效的威胁到秦国腹地,而秦国得到了函谷关,反而能够侵扰魏国富庶之地,如此一来一回,魏国在此战已经败了。
白悟谛微笑着继续道:“徐先生,你我做一笔大的生意如何?”
徐清风惊讶的哦了一声,开口道:“老夫已是大将军的阶下之囚,大将军有言尽管说便是。”
白悟谛轻笑道:“据我了解,魏昂占着宗室身份和军功,对于你们儒家可是从来都不待见的,若是我没有打探错的话,徐先生的隐退跟魏昂不无关系吧?”
徐清风轻笑道:“大将军,说说您的生意经?”
白悟谛见徐清风如此,便知道这老家伙或许有了几分兴趣,便开口道:“徐先生重返魏国庙堂,魏昂永远留在夏梁高地,我军止步于离石要塞,秦国占据西侧,魏国占据东侧,徐先生以为如何?”
随后白悟谛又补充道:“秦国能够让出离石要塞的东部,那是徐老先生出使秦国得到的成果,名和功都是徐先生的。”
徐清风并未回答,反而是说道:“大将军能吃掉魏昂?”
白悟谛笑道:“关于魏昂的生死,徐先生是操刀人,而我白悟谛是刀。”
白悟谛继续道:“后面马车里的人,留谁杀谁,先生定夺。”
徐清风惊讶道:“哦?大将军真是风趣,老夫怎么可能坑害我大魏栋梁。”
白悟谛笑道:“徐先生并未到过望月谷,仅止步于离石要塞,那时要塞已经是我大秦的疆域,先生听闻魏昂河西战败,离石要塞失守,秦国大将军欲南下攻取安邑,秦国左将军出函谷关,欲千里突袭大梁,得徐先生与白悟谛论道得胜,白悟谛自然答应徐先生的国策,魏国赔付粮草若干,徐先生以为如何?”
徐清风叹了一声道:“大将军好计谋啊。”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声禀报声,“报,大将军,我军已到山口关隘。”
白悟谛回了一声知道了。
便转头看向徐清风,笑着开口道:“徐先生可以考虑一下,在到达离石要塞之前我说的话都有效”。
说完也不等徐清风说话,起身便走向车外,随后骑上战马向关隘城门而去。
而此时的徐清风却还在复盘着白悟谛的话,他徐清风在意的是他在魏国庙堂的地位,更有甚者是政敌的生死,至于魏国,现在的秦国根本不可能灭得掉的,即使魏国失去了河西之地,魏国依然强大,至于将士,魏国人口众多,人才辈出,不出几年,便可又能打造一支百战之师。
此时的徐清风陷入到了混乱之中,白悟谛的话不管从任何一个方向考虑,对于他徐清风都是一笔好买卖。“重返庙堂,得利”“以一己之力逼退秦国,得名”,从任何一面来说,都是赚的。
而在外的白悟谛正好碰上迎了上来的亲军司马白歇。
白歇躬身道:“大将军。”
白悟谛应了一声,二人便向关隘内而去。
白悟谛突然笑着问道:“玄荒那小子怎么样了?”
白歇笑道:“已经醒过来了,吃了三十斤的马肉。生龙活虎的。”
白悟谛嗯了一声,继续道:“大军准备得怎么样了?”
白歇连忙道:“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白悟谛点了点头,开口道:“休整两个时辰,大军开拔。一会儿叫玄荒来见我。”
白歇应了一声,二人便不再说话,而是向关隘内而去。
白悟谛复盘着在车内的对话,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道理道理的,确实挺烦的,不过用处还是不小的。
不然儒家何以得称天下显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