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那个姑娘,你有没有再遇到过?”泉儿岔开话题,问道。
张邦摇摇头,答道:“没有。不过从那天以后,我特别爱听戏,每次村子里来了戏班子,我都要去听。”
“你知不知道戏班子的名字?”泉儿问道。
张邦沮丧地摇摇头。
泉儿想了想,问道:“张邦,张大叔,死的那晚,你一直在山上吗?”她一字一句地问道,语气中透着小心翼翼。
“当然了!”张邦笑着答道,他的表情透露着莫名其妙,“我和我哥都在山上。怎么了,你不相信?”
“相信,相信……那,你们整晚都在一起?”
“我们整晚都在睡觉。“张邦想起什么,改口道,“哦,我想起来了!我中途好像,醒了一次。”
“什么时候?”
张邦想了想,说道:“我得好好想想……亥时以前睡着的,到了子时我醒了,然后加了点柴,就又睡了。我哥嘛,他好像是一觉睡到天亮!”
“为什么你会记得那么清楚?”泉儿凑近问道。
“因为柴啊!”张邦答道,“山上不方便看时间,尤其是晚上。不过我们加的柴,恰好能烧一个时辰,我醒来时,正好烧完。”
顺着小溪,二人走路回到了村口,转眼间已至晌午。烈日当头,不知不觉间,竟有些炎热。张邦要泉儿跟着回家洗把脸,休息休息。
泉儿想了想,应允了。可就在这时,两个人看见一个人影,窜入了草丛中。
他们好奇地快步跟上去,根本看不清人形,只能远远地根据荒草的动向,判断那人的行踪和方向。
那人好像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七拐八拐地,穿过茂密的草丛,辗转踏进了一条小路。再顺着羊肠小道,朝山上走。
泉儿和张邦躲进草中,避免对方发现他们。待到那人走远,张邦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开口道:“是郝金守。”
“郝掌柜?他怎么会在这?”泉儿自言自语道。
郝金守,是郝红梅的父亲。可几年前,他不是已经离开临溪村,定居在县城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赤狐山脚下?
泉儿左思右想,觉得他此行必有蹊跷。便拉着张邦跟在郝金守后边朝山上走。只可惜,山上地势复杂,二人来到半山腰,还是跟丢了。
泉儿暗自着恼,失望而归。
回到临溪村,张邦为泉儿打了一盆水洗手。泉儿坐在院子里,见张邦将院落收拾得很干净整洁,房顶漏雨的地方看起来也修缮得很好,心想以后再下雨,张邦便不用再害怕在屋内淋雨了。
闲来无事,便四下看了看,见茅屋外的墙上钉着一张熊皮,此时正在太阳下暴晒。
熊皮显然是从一整只黑熊上扒下来的。头,掌皆囫囵地盯在墙上,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自己,栩栩如生。
她好奇地问道:“怎么今日想起晒熊皮了啊?”
张邦笑道:“这是张弛哥送我的。不过昨天不是下雨了嘛,我就想着今天天气好,拿出来晒晒,驱驱潮气!”
泉儿点点头,由衷地说道:“张弛这是怕你冬日里冷,他对你可真好啊!”
张邦手上一顿,很快恢复神定,将盆放置在盆架上,对泉儿喊道:“来,快洗洗手!”
泉儿应声进屋,来到脸盆前,张邦早已为她打了一盆清水。泉儿低头,正要洗手,却忽然愣住了。
她盯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倒影中,自己的一张脸上有些泥土,头发有些凌乱。身后,便是张邦家的墙,墙上挂着一张旧弓,再无其他?
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苏泉儿激动地跑出房门。
张邦从屋子里出来,见苏泉儿早已跑远。并未多言,无声地继续收拾起来。
纪月娘在牢里呆了几天,便被顾知颂放回了家。泉儿听说此事后,特意在县衙门口等她。
纪月娘年过三十,正是风韵犹存的年纪,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如今虽吃了几天的牢饭,脸上看觑苍白清瘦了不少,但风姿不减,更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看上去实在惹人怜爱。
泉儿站在门口,耳边听闻衣帛悉索之音,就知纪月娘已经走了出门。回身见她果真站在身后,鬓边的几缕青丝散落,贴在额间,白皙细嫩的皮肤吹弹可破,眼波流转,仪态婀娜。泉儿心道,美女果然不管如何狼狈,都是美女。
月娘碎步跨过门槛,见到等候多时的泉儿,说不上是惊喜,还是感激。她率先开口道:“我一个农家妇人,莫名其妙被关进县衙。却没想到出来的时候,夫君都没出现,你却来接我?”
泉儿淡淡开口道:“我只能送你到城门,走吧!”
两个人相顾无言,沿着县衙门口贯通东西的中心大街,一路向东走,行了半个时辰,到了城东门口。
“就送到这吧,我走了!”月娘璨然一笑,转身欲走。
泉儿点头,月娘纤弱的背影在她的视线内逐渐模糊,她思来想去,终于大喊道:“等一等!”
微风带着泉儿的呼喊划过她的耳畔,月娘回头,见泉儿朝这边跑来,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她淡淡笑道:“还有什么事吗?”
泉儿很快追至她面前,此刻将刚才酝酿了半天的话脱口而出:“还记得你之前对我说的话嘛?你对我说过,你把自己当作供人观赏的花。我觉得你错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根本就不是花,不是草,不是任何一种供人消遣评判的植物,你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呢?你不是一个物件,你有思想,你可以选择独立,有尊严的生存,而不是靠取悦别人而活。”
月娘微微一愣,她貌似认真地思考,因为泉儿看到她眼底泛着的泪光。良久,她叹了一口气,笑着说道:“也许,这就是每个女人身上自带的枷锁吧。”
“枷锁?“泉儿重复着她的话,冷笑一声,“枷,形成于处于这个时代的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思想,而锁,是你自己为自己上的。月娘,不知道为什么,呵呵……可能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的第一个同龄女人吧,所以我对你总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我明白你的苦楚,理解你的不易和无奈。“
“但我希望你记住,日子,是自己过得!不要过分在乎别人的想法,也不要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人生在世,只有自己开心,才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泉儿温言,正色道。
一缕碎发自额边滑下,月娘随手将碎发捋至耳后,举手投足惹人怜惜。她与泉儿身高相仿,此时平视着她,仿佛内心过尽了千帆往事,此刻通通如烟般散尽。
她释怀道:“如果我早遇到你,是不是就不会受人胁迫,走到如今这一步?”说罢,灿然一笑,道,“不过你放心,你的话,我听进去了。事已至此,唯有向前看,人嘛,总要活下去的。回去之后,不管别人怎样指指点点,我全当听不见好了!这个日子,我要过给别人看,也要过给自己看!”
泉儿安然点头,目送着月娘离去。
月娘是在一众人的围堵中进了自家大门的。乡下人就是这样,总喜欢凑热闹,总喜欢议论,而在他们的结论中,臆想是占很大比例的。
她回身将大门的门闩插上,便进了屋,连糕饼的买卖也不做了。村民们围在门口,隔着一人高的篱笆遥遥相望,妄图透过屋门,窗户,透视到人家屋内的场景。
“不知道这个荡-妇,待会看到自家夫君后,会是什么场景啊。”其中一人将手中的瓜子放进嘴里,缩着脖子调侃道。
“还能怎么样啊?打呗!”另一中年男子随口议论道,“我媳妇要是这么不安分,我早就打死她了!”
中年男子的媳妇在旁一听,立即蹙了蹙眉,嚷道:“你还想打我?来来来,你打啊!打啊!”说罢伸手掐住了自家丈夫的耳朵。
四周的村民纷纷哄堂大笑。
中年男子一边求饶,一边随着妻子往自家方向走,口中解释道:“我,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她!哎呦……轻点,轻点……”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接着议论:“不是说纪月娘是杀人凶手吗?怎么又给放出来了?”
“你第一天认识衙门里的人啊?“旁边有人冲口而出,“他们向来不就是想拿人就拿人,想放人就放人嘛!怎么,难不成,你还想跟他们讲什么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哎哎哎!都没事干了是吧?”王保不知何时出现,他自人群中吵嚷,村民立即为他让出一条小路。
王保走到刘家门前,朝里看了一眼,转身骂道,“地里那么多活,跑到人家门口嚼舌根子!既然都那么闲,那一家出一个,明天跟我去修缮修缮狐仙庙和义庄?“他见众人都低着头,默然不语,半晌吼道,“还不快给我滚!”
大家如临大赦,纷纷四散逃跑,悻悻离开。不消片刻,在场只有王保一人。他转头望向被月娘紧闭的大门,叹口气,摇了摇头,走开了。
月娘拖着疲惫的步进屋,一掀开门帘,就见刘羡正襟危坐于椅子上,正对着门口,一脸肃穆地盯着自己。
月娘心中一惊,但内心的惊讶转瞬即逝,满不在乎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真没想到啊,你还有时间关心我?”刘羡冷冷的地说道,眼眸中满是压抑的怒火,好似顷刻间即将爆发。
“想说什么就说吧!”月娘掸了掸身上的土,一屁-股坐在炕上,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要不是里长托人给我传信,我竟不知道这几天家里这么热闹。”刘羡起身走到她面前,“纪月娘,你行啊,靠着自己的美貌,搅动着整个村子不得安宁!说吧,你还和哪个野男人有一腿?”
“我说了,你要怎么样?去杀了他?”月娘低着头,整理着堆在炕上的刘羡的行礼。
“你这个荡-妇!“他突然扬起手掌,五官似要拧到一起,恨不得将月娘打死。
月娘早就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也应声仰起头,闭着双眼,迎接着他的巴掌。
可当她等待着巴掌落到脸上时,却发现对方迟迟没有落下。睁开眼睛,看见刘羡的手扬在半空,而他的眼眶中浸满了泪水。
“你还是舍不得,对吧?”月娘淡淡地开口,眼睛盯着他的。
刘羡恨她,但更恨自己的软弱。他的内心在无尽的挣扎中翻滚,最后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他长叹了一声,背对着她,眼泪夺眶而出。
“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你觉得跟我委屈!“他忍痛说道,“你要是不愿意跟我,我现在就可以写下休书。从此,我们一别两宽,互不亏欠!”
纪月娘猛地抬头,冷笑着,自我调侃道:“一个戏子出身的女人,何谈瞧不上别人?你平日里不回家,独留我一个人空守着这座房子,现在还说我瞧不上你?你可知道,村里的人怎么议论我的吗?哼!我的心,早已犹如浮萍一般,你不要我,我也只是换个地方,流浪而已!”
“月娘!”刘羡转身说道,“我以为,我以为……“
他盯着月娘梨花带雨的脸,心都要化了,沉声道:“月娘,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个村子,去南方!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怎么样?”
月娘早已泣不成声:“你不怪我?不嫌弃我?”
刘羡将她拥入怀中,语气温和道:“以前,都是我犯浑!我不该娶了你,又和你赌气,把你时常扔在家里,害你受欺负,受人白眼!从今以后,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月娘,好吗?”
月娘重重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可……那个女人?”
刘羡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从今以后,我刘羡只有你纪月娘一个妻子。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提了,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做了多少荒唐事!月娘,不是你对不起我,而是我对不住你啊!”
月娘重重地回抱住了他,眼泪止不住的流,口中说道:“相公,我们今晚就走,行吗?”
“好!”刘羡应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