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大姐,还是你有眼光,我真是被他们冤枉的!你看看,我现在莫名其妙被关在这种地方,又脏又臭,可怜不?”泉儿撅着嘴问道。
妇人虽深表同情,但也人微言轻,无可奈何,半晌,只得说道:“你还喝水不?我再给你倒点!”
“哎!谢谢啊!”泉儿眼中充满了感激,见她回到不远的桌子坐下,想了想,开口问道,“大姐我问你点事!”
“跟大姐客气啥?问吧!”
“那个……今年是哪一年?”
妇人端着茶壶的手一愣,将水倒满,把碗再次拿至泉儿面前,满脸疑惑地问:“姑娘,你咋了?今年是嘉靖四十四年啊!”
听到这,泉儿眼中晶亮的光立刻黯淡下来。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泉儿的心里还是感到很伤心。不知道失落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
她魂不守舍地拖着步子走到床边,一屁股砸在床上,默然不语。
大姐见状,以为泉儿担心自己因为深陷牢狱而忧愁,便将碗拿回桌子上,安慰她说道:“姑娘,放宽心,只是坐几天牢而已,大人不是还没宣判吗?啊!”
可她的话,苏泉儿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心里五味杂陈。摇了摇头,仿佛此时处于一场梦境中,不过这场梦过于真实,真实的让人觉得每分每秒,都极其漫长。
她低下头凝思许久,长长的睫毛遮盖住她明亮的眼眸,可能由于过于集中精力思考,额前渗出细细的薄汗,将碎发打湿,紧紧地贴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外人看来,这一瞬间的功夫犹如白驹过隙,可在她脑海里,却在这刹那间闪过了成百上千帧画面。忽然她抬头,双眼明亮,仿佛拨开了一切疑云。
烈焰中,她忍着浑身炙热带来的痛感,闭上眼之前最后一次看到的那幅画……
画中的男子,面上含笑,温润如玉,狭长的丹凤眼,黑亮的双眸,正侧目凝神……
而就在刚才,她见到了跟那画中男子一模一样的人。
冥冥之中,老天为她开了这样的玩笑。冥冥之中,又安排她见到了他。是不是就说明,他就是自己的钥匙?
想到这,她笑了。
牛进将一扇猪肉放在案板上,拿出一把刀连砍了数下,最后恼怒地将刀扔在了一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这时一位邻居经过他家的院子,透过篱笆缝隙看见了他,便笑着吆喝道:“牛进,你干嘛呢?”
“你眼瞎啊?没看见我杀猪呢嘛?”牛进冲口骂道。
可能见惯了牛进这种态度,那人也不生气,接着问道:“里长说,谁知道有关于张忠命案的线索,就到他家告诉他去。说出来给钱呢,你去不去?”
“去去去,少在我面前晃我眼,滚滚滚!”牛进这回真急了,冲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就要往屋里走。
邻居见牛进一脸凶相,还算识趣,便灰头土脸地走了。
“牛进!”门口传来里长王保的呼喊声。
牛进闻声转身,果真是王保,带着两个身穿官差制服的人出现在门口,心里“咯噔”一声,重重沉了下去。
王保说道:“牛进,这两位是县衙的捕头。奉知县顾大人之命,前来你家搜查,你可要好好配合啊。”
牛进急问道:“搜查我干什么?我又没犯法。”
任五任六并未多言,抬手命身后的衙吏着手搜查,其中两个径直进了屋子。一炷香后,其中一名衙吏,捧着一柄刀秉道:“大人,在院子里墙角发现了一柄刀,疑似凶器。”
任五接过来,仔细观察。这是一把屠户专门用来切肉的刀,锋利无比,即使再硬的骨头,都能被轻而易举切开。
仔细看去,上边还依稀留有木质刀柄缝隙间的黑血。
任五轻轻张开手掌,将刀扔在地上,“啪”地一声响起,似笑非笑地问向牛进:“牛进,你好好看看,这是你的刀吗?”
“从我们家搜出来的,这不明知故问吗?”牛进脸上淡然,用鄙夷的语气答道。
这时,门口不知何时聚满了人,乌泱泱的,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伸长了脖子往里看,生怕错过热闹事儿。
牛进感到有些羞耻,却不知朝谁发怒,只能回头朝人群瞪着。站在最前排的几个人,恰好和他撞了眼神,被他慑了一下赶忙低下头,不一会,又重新抬头观望。
王保见陷入僵局,便蹲下,替牛进捡起那把刀,端详了半天问道:“牛进,这不是你常用的那把杀猪刀吗?怎么,今天,却换了那把新的?”
任五任六顺着王保的手指着的方向,看向院子里摆在案板上的那柄新刀,一言不发,重新盯着牛进,等待着他的解释。
牛进抬着下巴答道:“旧刀坏了,刀头钝了。”
“我每日从你家门口路过,都能听到磨刀的声音,听着怪渗人的。怎么这刀还钝了呢?”王保小声嘟囔着。
任六走上前,用着例行公事的语气道:“牛进,我们怀疑你和张忠的死有关。这把刀,就是凶器,跟我们走吧!”
牛进挣扎着冲开身边衙吏的束缚,伸手指着对方,口气恶狠狠地问道:“你们凭什么说这是杀人凶器?”
“因为上边的血。”任六冷冷答道。
“我说你懂不懂啊?我是屠户!每日杀猪,刀上没血,才不正常呢!”牛进冲口答道。
“这个你不用跟我们解释。”任五插话,“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有什么话,回去跟顾大人讲吧。”
县衙,牢狱。
苏泉儿倚靠着墙,眼神定在房顶处,半天不动一丝。忽然听到身后有锁链发出的声响,回头望去,见一个中年男子被人关了进来,就在她的隔壁。
反正也无聊,索性走到栏杆旁边,问道:“哎,你犯了什么事了?”
牛进回头看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答道:“他们说我杀了人。”
“杀了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
“说说呗!”
......
泉儿见对方不说话,想了想,便故意自言自语道:“听说啊,在这个朝代,你要想找个好人,不要去大街上,就直接去牢里。牢里的好人比外面多!”
牛进回头看了她一眼,口中说道:“他叫张忠。”
“你杀了张忠?”泉儿惊异地张大了嘴巴。
“怎么?”牛进依旧不动声色问道,“你们是亲戚啊?”
“那倒不是。”泉儿低头,想了想又问道,“不过,你到底有没有杀了他啊?”
“没有!”牛进斩钉截铁地答道。
空气中寂静了一会,苏泉儿又突然问道:“你是作什么的?”
“你烦不烦啊?”他扭过头去,语气中满是不耐烦。此时皱着眉头,微闭着双眼,轻轻叹着气。
泉儿也不恼,笑嘻嘻地说道:“反正也没事,咱俩聊会儿天呗!”
牛进闭着眼睛答道:“我是村里的屠户。”
“那你这刀工肯定不错喽?”
“哼!”牛进突然笑了,他突然睁开双眼,抬起屁股,坐直了身子,重新倚到身后的墙上,“我啊,杀猪行!杀人,还没那个胆子。”
牢狱内,又是一阵沉寂。
“哎!”这回是牛进耐不住寂寞,找了新的话题。
“啊?”泉儿背对着他,朝身后应了声。
“你又为什么进来的啊?”
“我啊,哎……我错就错,在一个不该睡觉的地方睡了一觉,还被人看见了!你说倒霉不?”泉儿苦笑道。
“啊……我明白了!”牛进突然阴阳怪气地应道,站起身走到泉儿旁边,此时两人仅隔了一道铁栏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猥琐地分析道:“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被人家原配知道了,所以被弄进来的?说吧,你是谁的外室?”
“你说什么呢你?”泉儿急道,“我苏泉儿那可是个彻彻底底的良家女子。”
“哈哈哈!”牛进捧腹大笑。
“神经病!”苏泉儿重重地瞥了他一眼骂道。
“开玩笑嘛!你看你还当真啦。”牛进轻笑道,“不是你说随便聊天的嘛!”
“去去去!”苏泉儿心烦,冲他摆手,“谁愿意跟你聊天?”
牛进转身背对着她,和她一样,倚靠在身后的栏杆上。
“活该你被人关进来!”泉儿嘴里不停,接着咒骂道,“早晚你得被自己这张嘴害死!”
“哎!”牛进叹了一口气,“这不,报应就来了嘛!”
又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背对着背的两人浅浅的呼吸声,半晌,泉儿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牛进却突然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怎么也叹气啊?”
“我是为我们俩发愁啊!”泉儿一脸苦恼。
“你发什么愁?”牛进问道,“你又没被指认杀人!”
“你不也是被冤枉的吗?”她问道。
“但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呀!”牛进陷入惆怅。
泉儿见他沮丧,明亮的眸子闪了闪,思虑片刻说道:“你不知道吧!”她突然来了兴致,说道,“这个新来的县令,就是那个姓顾的,是个昏官。抓人根本不分青红皂白。我们啊,被他抓进来,这辈子是没指望出去喽。”
牛进回头望向她,又回过头来,本欲开口,却突然说道:“你可别瞎说啊,我看顾大人根本就不像你说的那种人!”
“得了!”泉儿摆摆手,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是没见过那个顾知颂。那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又自言自语道:“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啊?他就是个大笨蛋。我看啊,他在娘胎里的时候,肯定把长脑子的功夫都用在脸上了。”
“行了,别说了!”牛进小声提醒道。
泉儿拉开了话匣子:“所以啊,你想想,到时候最起码还有我这个真正无辜的人陪着你呢!这么想你是不觉得自己一点也不……”
“冤啊……”声音戛然而止。泉儿慢慢地站了起来,只见顾知颂和另一年轻男子站在牛进的牢房门口,凝视着她,脸上毫无表情。
看着……不像在生气。
但,肯定也不是高兴的样子。
顾知颂看着马上就要憋不住笑出声的朱熵,表情阴郁,对牛进问道:“你就是牛进?”
牛进:“回大人,草民就是。”
牛进早已站起身来,他体型健硕,身穿灰色交领短衣,下身穿着一条深棕色棉麻短裤,露出小麦色结实的小腿。
脸上的络腮胡子乱糟糟的,由于疏于打理,看上去与散落在两鬓的碎发相接。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即使在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也给人一种凶恶,不易亲近的感觉。
两条粗壮的腿分开,牢牢地钉在地板上,此时虽然半弓着腰,低着头,做出一副胆怯尊重的模样,可若细心留意就会发现,那双单眼皮向上抬着,眼珠正偷偷地四处乱转,全然不是畏惧官府的样子。
而此时的苏泉儿,正低着头,像一个被人发现犯了错误的孩子,斜眼看向两人。在这光线昏暗的牢房内,他们两个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尤其是站在顾知颂身后的男子,一身月白色长袍,身姿挺拔,肤色白皙,五官俊美,如雕刻般,虽穿着与普通儒生一般无二,但他却由上到下透着一股矜贵和傲然。
她眨了眨眼睛,这个男子有些眼熟。
这不就是清晨,在离临溪村不远的郊外,见到的那个男人嘛!
不过,他好像换了身衣服,显得精神好了许多。
她翻着眼皮,思绪又飘到了九霄云外。早上初见他时,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也在场。就在刚才,壮汉又跟顾知颂在一起嘀咕。
很明显,他也是县衙的人了!
怪不得,先前这白面鬼一直抓住自己不放!
顾知颂问道:“牛进,我问你,昨晚你从福客来饭庄离开后,去了哪?”
牛进老实答道:“当然是回家啊!”
“有人为你作证吗?”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家里又没有媳妇等我,谁能给我作证……”他冲口回答,又突然住嘴,回忆半晌道,“我好像想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