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旬老者,灰衣沾泥,疲惫,却依然精神矍铄。
他于凤羽珩面前负手而立,对着玄天冥亦不卑不亢,面目慈祥,目光中却透出无尽智慧。
凤羽珩几乎在看到这人的第一瞬间就傻了眼,恍惚间,原主的记忆与她本身灵魂的记忆迅速重叠,两个身影不停地碰撞交替,一样的相貌,一样的身量,一个着古式灰袍,一个穿中式长衫马褂,一个抱着儿时的原主穿梭于古医书中药材之间,一个抱着后世的她从六岁起就讲起中西医学。
原主的外公,姚显;她自己的爷爷,凤胤。
凤羽珩半跪在地上,有些发愣,一句“爷爷”堵到嗓子眼儿,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再想想,其实早在看到姚氏那张脸时,她就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的,可惜,姚氏是原主的娘,那么眼前这个,也是原主的外公吧。
面上现出阵阵失望,她将针剂握在手里,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人平静地叫了声:“外公。”
但目光中却也还是有欣喜的,因为原主的记忆中,关于这个外公姚显的那一部份实在太过强烈,似乎她的幼年最好的记忆都是跟姚显有关。而姚显这人顶着神医之号,即便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也不只一次地听人提起过。只是原主的心里总有一个小疙瘩,那就是当年她们母女三人被流放到西北山村,姚家待她那样好,为何不去救她?为何不把她也接走?哪怕一起到荒州生活,她也是乐意的。
对于这点,凤羽珩到是没什么埋怨,毕竟当初姚显是获罪被贬,自身难保之时,又有什么本事去找她们?即便是找到了,带走了,一家罪臣,万一出点事情,岂不是连累了那母女三人?虽说最终原主也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结局,只是这笔帐,算不到姚显的头上。
玄天冥亦站起身来,就伴在凤羽珩的身边,他盯盯地看着这个多年未见的神医,
只觉这人比当初离京时似又键朗了许多,几年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除去头发更白之外,姚显,还是当年的姚显,甚至意气风发更胜当初。
“九殿下。”姚显抱拳行礼,“好久不见。”
玄天冥点了点头,“先生来得正好,暴雨刚过,疫情已生,珩珩方才还在说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先生是神医,有你在,本王安心。”
姚显也不与他客气,只点了点头,又看了凤羽珩一眼,似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又将目光投向躺在地上的松康。
“憎寒壮热,很快就会但热不寒,头痛身疼。”他一边说一边弯下身,手上垫了块帕子去捏把松康的嘴巴捏开,“苔白如积粉,舌质红绛。”再去掐脉,“脉数不均,过急,是疫菌初起之症。”他对凤羽珩道:“全帐清人,隔离。”
凤羽珩点头,推了想容一把:“快,帮我把所有人都带出去,再吩咐将士守着,任何人不得出入。”
想容也知事情紧急,赶紧去办。
凤羽珩又看了玄天冥一眼,还不等她开口,他便主动道:“我帮帮你。”
姚显却接了话道:“九殿下还是出去的好,一来你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二来,外头指不定还有多少染了疫菌的人,殿下必须得安外。”
玄天冥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便也不再执拗,只是又亲手将那松康抬到了行军床上,然后对凤羽珩说:“你千成小心。”
凤羽珩想了想,伸手入袖,从空间里拿了几只口罩出来,“来不及准备太多,这个你自己留一个,再给身边人发一些。”一边说一边帮着玄天冥戴好,“就这么戴。”
玄天冥点点头,接了口罩走出诊帐。
凤羽珩再回过神时,就见那姚显正盯着她的手出神。她轻咳一声,又叫了句:“外公。”
姚显没说话,视线却移到她左手握着的针管上。看了一会儿,又偏头去瞅这帐子里先前被凤
羽珩从空间里调出来的一些器具和药品,特别是当他的目光落到那些西药盒子上时,精光顿时射出。
半晌,他说:“疫情分为很多种,每一次滋生的疫菌都有可能是新生的,即便是后世也研制不出可以解百疫的方法。所以,必须要从患者身上提取病菌原体,再根据原体来研制最有针对性的疫苗。”
一番话,凤羽珩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她就那么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原主的外公,把他刚刚出口的那番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翻滚而过,震惊阵阵而来,握着针管的手都哆嗦了。
姚显摇头苦笑,“西药都有,你到底带了什么过来?”
没有任何预兆地,没有任何前奏地,不带任何预演地,凤羽珩“哇”地一声就哭了!那样的哭就像是个孩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完全不顾形象,手里的针管都扔了,人直接扑向姚显,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嚎了起来--“爷爷!”
姚显被她扑得往后退了两步,终于稳下身形来,亦是一把将自己的小孙女给抱了起来。老泪瞬间涌出,抚在她背上的手都在哆嗦。
她叫他爷爷,而不是外公,凤羽珩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这个人不是原主的外公姚显,而是她自己的爷爷凤胤。那个在前世先她几年去世的爷爷,那个从她十二岁起就带着她在军营里玩耍的爷爷,没想到,那个她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的人,居然在这个大顺朝,再次重逢了。
可惜,此时此刻没有更多的时间给她们叙旧,姚显强忍着想要问问她前世到底是怎么离世的冲动,还是轻拍了拍她的背说:“救人要紧,那些话,我们以后再说。”
凤羽珩亦不是太娇情的人,点了点头将人松开,姚显依然抬起袖子给她抹了一把眼泪,再两手捧着她的脸蛋揉了三下。她一下就想起小时候,爷爷就是这样,每次三
下,每天都要把她的脸揉上几次。
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又涌了出来,她努力控制,刻意转移话题说:“我来抽取血样,爷爷是细菌专家,研制疫苗的事,就交给爷爷了。”
姚显点头,“好。”
然后接过凤羽珩递过一的口罩和手套,帮着她成功地抽取出三试管的血样来。
凤羽珩拿着那三大管子血,想了想,干脆地道:“爷爷,我带你去个地方。”话音一落,立即拽上姚显的手,右手往腕间一抚,姚显只觉得眼睛一花,随即竟似时空再次转换,眨眼的工夫人居然站到了后世的药房里。
他对凤羽珩这间药房太熟悉了,这药房原本就是他在世时帮着自家孙女开起来的,甚至有很多部队里的特效药品都是他帮着凤羽珩一起倒腾出来的。他两世转换,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些后世之事,却没想到,他的孙女却掌握了这般乾坤。
姚显心头震惊,却也知不是多问的时候,于是不等凤羽珩带路,自己就抬了步往楼上秘密手术室的方向走去。
凤羽珩眼瞅着姚显轻车熟路地找到暗室,推墙而入时,她便又是一阵心安。爷爷来了,那么,她在这个世上便再也不会孤独。
回了回神,立即在后头跟上,祖孙二人在手术室里、利用先进的器械和设备,开始将提取来的血样进行仔细研究。
这个过程并不是十分漫长,疫菌没有变异,姚显很快便寻到关键所在。在一边听着凤羽珩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起自己死亡和穿越的过程中,他用了十二个小时,也就是古代时间六个时辰的时间,通过血菌样本研制出抵制这次病菌的疫苗。
在这期间,凤羽珩出去过一次,告诉玄天冥她和外公都在乾坤中进行疫苗提取,这帐子千万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玄天冥亲自在帐外把守,却在往来将士的禀报下,听到了一个又一个难民已染疫病的消息。
他
叫人把所有难民都从雨帐中请出来,尽量的呼吸外面的空气,再将所有已染疫病的人集中到一个帐子里,那个帐子外有专人把守,任何人不得出入。
六个时辰下来,染疫难民已达以三百,其中还包括十八名将士。
此时,凤羽珩与姚显二人也从药房空间里出来,姚显正对她说:“疫苗虽然已经研制出来,但是没有经过试验,无法保证一定成功。眼下没有动物实验的条件,唯一的办法,只有用人。”
凤羽珩紧拧着眉,这个道理她懂,可是用人试验就存在危险,一旦疫苗不成功,就有可能危及生命。
偌大的诊帐内,就只剩下半昏迷着的鬼医松康。
凤羽珩指着松康说:“这人是个医痴,为了学到医术不惜任何代价,也因此残害了许多无辜的人。我念及他在这方面悟性实在是高,便给了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在这场洪灾中,若是没有他,怕是我一个人坚持不下来。”凤羽珩一边说一边叹气,“可惜,最先染上疫菌的人,也是他。”
姚显点点头,对她说:“这很正常,劳累会造成免疫力下降,他与难民接触得多,染疫机率便无限增大。”
凤羽珩又道:“拿谁去做试验都不公平。”
话音刚落,半昏迷着的松康突然动了一下,意识似乎有一些恢复,口中不停地喊着:“县主,县主。”
凤羽珩快步上前,不等发问,那松康又道:“拿我来试,拿我来试。”
姚显沉着声音问他:“有一半的机率会导致死亡,你可还愿意?”
松康点头,“愿意。我这一生杀人无数,虽然也救人无数,但却仍然无法抵得过杀戮。我愿意以身试药,只是有个心愿尚未完成,这心愿若了,即便是死了,我也是能冥目的。”
姚显不知他这心愿是什么,正想发问,却听凤羽珩开了口道:“鬼医松康,从现在起,你便是我凤羽珩的徒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