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自己很受欢迎吧?才入学不到两个月呢!”琴大方地和我讲述了,在她们女生宿舍之间,也会经常讨论起我的话题,倒是着实令我感到意外。
一个不上课、不合群的“异类”,居然也能得到关注,我的确不懂当下大学校园的流行元素是什么,但想必和学习不沾边。
我和琴刚刚从书店里出来。这是当地最有名的书店,甚至没有之一。书店的装潢很美,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文艺的气息,到处都是慕名而来的游客,门口举着相机的年轻人络绎不绝。书店内设置了专门的商业区域,明信片和手工艺品摆放在了最醒目的位置,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像圣诞树一样堆放着的畅销书展区,畅销书的推荐就好像是网络词条里的热度排行榜一般,书籍的作者不是刚刚去世的文学大师,就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最新获奖者;为了满足读者需求的多样性,畅销书中甚至还冒出了当下热播影视剧的同名小说。
书店内的空气中充斥着酸涩与焦糊的咖啡味,咖啡机的运作声夹杂着客人们的窃窃私语,让我以为这里是一家比较宽敞的星巴克门店。
我头晕目眩,这感觉自是比不了学校图书馆内独处时的惬意。我抱歉地对琴说自己不太舒服,想出去透透气,琴和我表示她也正有此意。
书店外的林荫路一眼望不到头,道路上几乎看不到一辆车,路两旁的行人也不多,越往前走道路越破旧。
琴伸开双手保持平衡,左右脚则先后交替地走在路肩上,我走在旁边矮一截的马路上,两个人的肩膀倒是刚好水平。
琴边走边和我讲述她在大学里的人际关系,以及同寝室和隔壁的女生们是怎么注意到我的。
我觉得很不公平,如果只是因为身为学生却常年不上课,而得到其他同学的关注,那“纸哥”也不应该被排除在话题之外。
“那是因为,你打球的时候,还蛮帅的啊!”琴对我的质疑做出了合理的解释。
“要是你们能见到‘纸哥’打游戏的场景,肯定马上就会把我忘掉了。”我挥了挥手,一想起“纸哥”,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纸哥”此时此刻肯定在屏息冥神,随时随地准备“狙杀”对面的玩家。
“难得见你笑得这么开心哈,话说之前总是酷酷的,哪怕比赛到了焦灼的时候,你也是不动声色。”琴往前跳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降低重心、张开双臂、咬着嘴唇、挤着眼睛,像是模仿我在打球时的动作和表情,接着又对我说:“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更讨女生喜欢吗?”
我歪了下头,不禁脱口而出:“原来是这样啊……”
琴连忙伸出食指挡住了我的嘴,对我说道:“你这个人的确怪怪的,说话也怪,我倒是逐渐能理解了。不过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空,以后和我讲话的时候,不许用你的口头禅,可好?”
我缓缓地点点头,即便琴和我刚刚相识不久,能依她一个要求,我很愿意。
不可思议的暖流从我的颈部开始往下渗透,又沉到腰腹处向嗓子眼升腾。
琴再次转过身,下午的斜阳照得她每一根发丝都亮丽轻柔,我甚至想将她的秀发捧在胸口,一根根不停地数,直到月上柳梢,黄昏之后。
我们走了有一会儿,看到路的尽头是一堆残垣断壁,所以一路走来都几乎没什么车驶过来,原来这是一条“断头路”。
我正打算转身向回走,琴却两步并作一步地跳上了面前的矮墙,这堵围墙看上去年久失修,上方又有一大片砖石已经倒塌,墙皮脱落的位置凹凸不平,成年人踩着墙面的凹处翻过去应该不难,但琴的身手也实属矫健。
琴单手卷起裙子的前端,两脚微微分开,站在墙顶向对面远眺,随后朝我招手说:“空,你也跟我一起翻过来吧,这有一片足球场。”
说完她就纵身一跃,只听得墙对面落地沉重的“砰”响声。
我生怕琴受伤,立刻双手抓紧墙体顶部,双脚一蹬撑着身子翻了过去,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身旁。只见她正拍打着裙子上的灰尘,完全没有了“公主”模样。
我们同时起身向前眺望,面前是一座废弃的足球场,场中央荒草杂生、空寂广阔,球场两头支棱着没有球网的门框,球门铁柱上锈迹斑驳。在球场的周围,有数道波浪形的台阶,一群鸟正聚着啄咬石阶上的垃圾残物,再远处的几棵树“张牙舞爪”地野蛮生长,枝条都像是拼了命地想要汲取阳光,朝上挤作一团,落单的枝条反而更浓郁。此刻,殷红色的夕阳像是番茄酱抹在了薄薄的云层边缘,我将手遮在眉上,眼前的穹顶竟如此空旷,舒展极了,天很美,心胸亦然。
这是一幅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梦境中的景色,有一抹色彩闯进了荒芜的孤独,似一把大火熊熊燃烧,却不灼热,只觉得澄澈,那火比湖水还要澄澈。
我悠然地走向波浪形的石阶,琴一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直到我停到了最后一层阶梯,她伫立在我身旁。
我对琴说:“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看看这夕阳。”
琴没说话,只是从背包里拿出了餐巾纸递给我,我们将纸巾平铺了三层,就并排坐到了球场的第一层看台。
我发呆了半晌,逐渐放空了自己,已然忘记琴就在身边。琴也没有打扰我,就这么陪着我一起看着夕阳,看着破败的球场,看着身旁的麻雀跳来跳去。
恍惚间我把琴当做了足以交心的朋友,随口问道:“这景色美么?”
“是在问我?”琴被我突然的一问,弄的有点懵。
我摇了摇头,之后又点点头。
“是指什么景色吗?”琴反问我。
我仰起头,用右手的手背托了托下巴,思考了片刻,改口道:“或许我说是景色也并不确切,而是一种状态,我是想问,你喜欢现在这样的状态吗?”
“哦——哦……”琴把声调拉得好长,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一样,“你指的是心境么?”
“类似吧……”
琴看看我,像是看着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认真,紧接着又转过头看着那锈迹斑斑的球门,若有所思地对我说:“说实话,我并没法理解你所说的景色,或者是你认为很优美的那样一种心境,但我确乎更进一步地理解你这个人了。我好像有点理解,却又不是那么真切,感觉你那从内而外散发的孤独感,和生人勿扰的那种距离感。这仿佛是你自我保护的外衣,但你又绝不是如此矫揉造作之人。可能正如你上午所讲的,你只是把很多思想都装进了你的内心世界,而不是通过语言,向身边的人传递。我说的对么?”
我并没有回答,精神好似从浪涛冲进了海底。我突然想象着梵高自杀前的独白,在那么一刻,他是希望世人理解他本人多一些,还是渴求有人与他一同欣赏画作多一些,无论画作的作者是梵高还是梵低。
这样的思考多少有些残忍。
这是何其的傲慢与自我呢?我居然在内心反思起来。越是反思,越是多一分对琴的愧疚。到最后,两人独处的午后回忆,就像是泛着冷气的鸡蛋液在我的头顶浇灌,淋到心头时,竟凝固成了对琴的感激之情。
“对不起。”我毫无征兆的道歉。
“嗯?”
“没什么,总之……很感谢你能陪我,从早上到现在。”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了,一下子不像你了。”琴匪夷所思。
“进入大学以后,几个月里,一直都是我自己一个人,难得有人愿意抽出时间陪我。”
“不是我央求着跟过来的嘛,啦啦啦,别那么纠结啦。以后有时间,随时都可以喊我一起出来逛,今天下午我也轻松了好多哦!”琴笑得像个刚做完恶作剧的孩童。
“嗯!”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秋天的傍晚短的可怜,月色迫不及待布置着“舞台”。在夜幕降临前,我们离开了阴暗的足球场,我扶着琴的小腿,帮她翻回到墙的另一侧,不知怎的,下午那个灵巧的小丫头不见了,琴再次变回了柔美的姑娘。
我提议吃过晚饭再回学校,琴说想吃日本料理,我有点犹豫,不知道身上带的钱是否足够。
“早餐你已经请过我了,晚饭就由我来请你吃吧,怎么样?”琴朝我笑了笑。
可我执意由我请客,琴最终只得妥协。
“那就去吃日式蛋包饭吧,有一家离这里不远,刚刚路过时我看到的。突然就想去尝尝看呢,感觉干净又卫生!”琴明显看出了我的窘境。
“味美妙不可言!”我也变得和她一样无厘头了。
店面不大,店长约莫三十出头,看起来像是刚从海外留学归来,八字胡、小辫子、鼻梁上无镜片的黑框、修身又宽松的棉麻布衣,个性十足。虽然恰逢饭点,又是周末,但自始至终就只有我们一桌顾客。我们点了特色蛋包饭,又加了一碟小菜,我喝可乐,琴选了果汁。店里循环播放着《灌篮高手》动画片音乐的吉他改编弹奏,回响在店内甚是悠扬,我不禁跟随着旋律点起了头。
“你喜欢《灌篮高手》么?”琴问道。
“自然!”
“哈哈!我也超级喜欢的,小时候看完动画片以后,还会去和街坊邻居的大哥哥们一起打篮球。”
“从小就喜欢篮球啊,怪不得你投篮那么准呢?”
“是吧是吧,嘿嘿嘿嘿……”琴笑得就像个傻孩子。
我微笑着看着琴,心里说不出的感觉,毛绒绒,痒痒的。
“那你最喜欢动画片里的哪个角色啊?”琴再次问我。
“小时候喜欢流川,现在……可能喜欢三井更多一点。”
“果然年纪越大,喜欢三井的人越多哦!”
“因为这个角色更真实吧,或者说更接近平凡的每个人。”
“嗯嗯,还有大家都很喜欢那首歌,说是三井之歌,就是就是……”琴举着筷子,雪白的手摇晃个不停。
“直到世界尽头!”我们两个人异口同声,此时店里的音乐也非常巧合地滚动播放到了这一首曲子。
店里播放的这一版《直到世界的尽头》,听上去应该是民谣吉他的独奏,声音轻柔又干净,中间一小段拨弦还有点闷响,到后面扫弦的波动则拉起了全段的节奏,让人不禁想起了三井跪在地上大喊出那段经典的台词——“教练,我想打篮球”。
我们一直静静地听到弦音终止,仍有些意犹未尽。
“这个版本好像听上去更催泪一点。”琴喝了口果汁。
“的确,也许归功于民谣吉他独有的音色吧,感觉要比电吉他的声音更松弛。”
“有道理呢……有空我也试试看呢!”
“你还会弹吉他么?”
“只会一点点哦。我从小就被家人逼着学了很多的乐器,钢琴啊,长笛啊,小提琴啊,父母简直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个音乐家了。吉他则是高中时期自学的,其实只要会一点音律,很多乐器都算是一通百通。”琴眨眨眼睛,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番。
优秀的基因背后竟还有努力的身影。有些人单单是长相就已经赢在了起跑线,却还能做到多才多艺,文体两开花,坚决要用实力说话。严格的家教背后也意味着不错的家境,其实从琴的言行举止、穿着搭配也不难看出,她本就是大家闺秀。
“有机会我可以弹给你听哦,等我练好的!”琴兴冲冲地看着我。
“好呢!”我想象着琴弹着吉他的样子。
我们在这家小小的餐馆足足坐了两个钟头,由于饭店生意平平,老板也并没有多少的不耐烦。
期间我和琴还一起聊到了对美国总统竞选的看法、湖人队在明年夏天卫冕的可能性、校内订阅的英文期刊头版新闻的明显错误以及南北方高中老师的讲话风格差异。在琴的调动下,我不仅变得更加健谈,而且很多记忆也轻而易举地鲜活在自己的脑海中。她的妙语连珠,像是乐队指挥手中的指挥棒,有条不紊地激发着我的表达欲望。
在琴的软磨硬泡下,我和她聊起了自己在高中时的初恋,我和初恋是在考场中认识的,前后只搭了两三句话。再后来,女生主动写信给我,鼓励我们共同进步,并约好在排名更靠前的考场再会,我也礼貌地回信说了些共勉的话。一来二去,笔友之间的交流互动逐渐多了起来。还没有等到第二次考试,我们就确定了情侣关系,在一个幽暗的公园里,我们拥抱在一起。
幸运的是,我们的成绩竟然都显著的进步了,甚至一度还在各自班级名列前茅。恐怕在众多早恋的案例中,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我和她之间的爱情,热烈且克制,我们在交往中从不越界,也没有过分缠绵而影响彼此的学业,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我们都是在一起各自学习。
虽然两年的恋爱时光中偶有摩擦,但我和她之间的感情还算稳定。高考成绩下来后,我和她之间只差了1分,我们本来约好了去同一所大学,但在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刻,我退缩了。我不仅将自己的志愿换成了不同的学校,甚至连学校所在的城市都改去了更远。当她得知时,我们都已经收到了各自院校的通知书,她哭着找到我问为什么,我却答不上来,至此天各一方,算是相当不痛快的分手经历。
“哦?”琴听完我的故事,倒是饶有兴趣,继续追问着细节,“那上大学以后就没有再联系了么?你们之间?”
“上个月有一天她给我发了消息,问我在忙什么,但我迟迟没有回她。等我看到再回复她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她拖入了黑名单。”
“那是因为你太绝情了呦!你为什么没有抓紧回复她啊?”
“纯属意外情况。那天我们的宿舍被小偷光顾,屋子被翻得一团糟,舍友的笔记本电脑也不见了,我们当时正急着检查自己有没有丢失什么贵重物品,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给我发的消息。”
“啊!居然还有这种事情,我都没有听说。那你丢了什么东西吗?”琴皱了皱眉头。
“报了警,最后什么也没有解决,辅导员告诫我们不要声张,所以即便是同班同学也都不知道这件事。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丢了点现金,我则没什么好被偷的,显然小偷对我柜子里的书不太感兴趣。”
“哦,那你还蛮幸运的,丢电脑的舍友好可怜啊,这才刚开学没多久呢!是‘纸哥’吗,总是打游戏的那个?”
“不是他呢,而是另外一个兄弟,这哥们当天很是沮丧,‘纸哥’倒是一直在安慰他来着。”
“这个‘纸哥’还挺善良的嘛,除了打游戏,还关心同学。”
“也不尽然,‘纸哥’只是分析说,小偷拿走了电脑,一定也是用来打游戏的。只要他们现在抓紧时间去网吧,在游戏里没准会碰到那小偷,就可以在游戏里打爆他的‘狗头’,彻彻底底地出出气。”
“哈哈哈哈哈!”琴一下子憋不住,差点将嘴里的果汁喷了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可真是逗死我了!”
“是吧,假如你和‘纸哥’相处时间久了,也定会觉得他这个人,比我有趣多了,脑洞大开。”
“都被你扯远了……话说你和你的初恋,最后分手怎么不清不楚的,你为什么不选择和她同一所学校呢?”
“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我当初就会和她讲清楚了吧。在我想来,只是一种直觉,我觉得配不上她,与其藕断丝连,不如斩钉截铁。”
“狠心的男人!”琴咬着吸管对我说。
我看向店里播放音乐的唱片机,想着这个东西是不是很贵。琴也没有就我的沉默穷追不舍,十分识趣地终止了这个话题。
吃过饭后,我们赶回宿舍门口已快晚上十点,再迟一些我们都要翻墙回去了。
临别之际,琴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再一起出去散心。
我全无主意,想了一下回答她,如果某个周末上午,还能在肯德基碰面,就约着一起出去逛吧。
她笑着点点头,说下次与女生约会的时候,就不要大方地讲前女友的故事啦,然后挥挥手走进了女生的宿舍楼。
我凝望着琴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楼内走廊的拐角,心想着不是她央求着要听我的恋爱经历嘛。随后我转身朝男生宿舍楼走去,不经意间抬头瞧见,夜空中明晃晃挂着的,不止有月亮,还有一枚小小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