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之前,我与身边大多数的同学一样,都是以走读的形式完成学业的。
离开家乡,来到宁城,步入大学。一切从19岁开始。
这是一所拥有百年历史的理工科院校,学校的王牌专业在全国都享誉盛名。
学生宿舍楼和校园之间,隔着一条双向八车道的马路,因为出行不方便,学校申请修建了地下通道。每逢早午上下课的时段,这条通道都会迎来一波又一波的人潮。除了通道的出口,在近乎封闭的空间里,拥挤着鼎沸喧嚣,熙攘着摩肩擦踵。我经常是夹在几路纵队之中,头痛欲裂,感觉过往行人的目光落在我的周遭,让我浑身不舒服。
从地下通道走出来,只需三十步左右,抬眼可见学校的大门。新建校区的正门两侧堆积着一层层的大理石,搭配的是蓝色的方砖。大学校名则悬挂在大门正中的梁上,金光灿灿,笔锋隽秀,不知是出于哪位名家之手。一切都透着现代化的气息,像是谁将钱币摔在了蓝白相间的油漆桶里,历史的厚重与文化的韵味丝毫体会不出,初见时我久久地凝视着上面的四个字,倍感失望。
自此我再没有抬眼瞧过自己学校的“牌匾”。
进入校门,正对着一片花草茂盛的广场,夏天阳光照耀下,一片绿意上,泛着浅青色的光,让人心生平静,少一番燥热。广场的背后是图书馆,也是我四年校园生涯中,最常落脚的地方。广场的两侧是一排排的教学楼,如果依托广场正中央的直线,将校园对折,那么连小草的根部、教学楼的砖瓦都会对齐得严丝合缝。很多人喜欢这样完美的对称,我则厌倦偏执的秩序。
我极度想逃离空旷的水泥路,以及阳光灼晒下看似会渗出油脂的建筑物。彼时社会进步,四万亿的投资像是魔术一般地流进每个人的钱包里,随即再变出更多的钞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标语,都是不停的赶超与重新定义的民族自豪,甚至标点符号都仿佛被上了发条,现代化的主题是蓄着力地铺开向每一个角落。
思想也在影响着校园的师生,没有人一心只读圣贤书,以及幻想着的林荫路、湖边背书的少年、自行车后座飞过的两束长辫子,进取心从2008年北京奥运会成功举办后就漾在空气里,被人嫌弃的老校区搬出了历史舞台。
宿舍大概是最后被翻新的“保留品”,宿舍楼二层长廊的尽头,伸出一小块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平台,没有被铁栅栏围住,像是专门为门禁后醉酒的年轻人设计的回家路。建筑的最顶层涂成了黄色,特意与其它层的蓝绿颜色分开,据说是为了辟邪,兴许只是到最后颜料不够了。
宿舍内的友好度在刚入住的前几周达到了峰值。
热络的年轻人们,只消稍微破冰,彼此的思想就会激烈碰撞。
班级20名男生中,“纸哥”最为有趣,也是我的舍友。他个子比我略高,皮肤黝黑,头发不长,长相端正,口音憨厚,为人友好。
刚认识“纸哥”时,他对大学未来憧憬颇多,并和我罗列了自己的一串目标,诸如入党、择名校考研、读博继续深造、毕业留校任职等。态度之坦诚,兴致之高昂,让我恨不得当场就为其颁发一个“五好青年”的奖章。
“那么你的理想是什么?”“纸哥”问我的表情,和我的小学班主任一模一样。
“没想过。”我只能诚实地回答。
“要不要和我一起准备,我们共享计划。”
面对“纸哥”的盛情邀请,我双手交叉合十,拄着下巴没有回应。
虽然我不知道这种无声拒绝的方式,在“纸哥”看来是否礼貌,但让人欣慰的是,如此精致的计划,在“纸哥”入学不久便也抛诸脑后——“纸哥”被游戏荼毒了心智,常年缺课,还一度为通过考试发愁。
“纸哥”的电脑技术倒不错,他经常在眼花缭乱的射击游戏中,将对手“爆头”击杀。其实也并不意外,又有谁会在自己屡遭屠戮的游戏上沉迷呢?
除了游戏,“纸哥”还喜欢记日记,大概每个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他会找出一本全新的笔记本,点亮桌上的台灯,很用心地写上一页。之后的日子里,什么时候想起就补个心得,少则数字,多则两三行。我想“纸哥”的文化底蕴一定是基于如此的坚持,所以他喝醉后,会在众人搀扶下,随口冒出“知我知谓我心忧,不知我者灌我喝酒”的感慨。
“纸哥”的作息渐渐变得与我们不同,白天睡觉,夜晚则气势汹汹地教屏幕对面的臭小子做人。大学班主任听闻“纸哥”事迹,想找他沟通谈话,“纸哥”则托人带来一张假条,上书八个大字:
本人已死,有事烧纸。
“纸哥”自此得名,甚至响彻到高年级学长那里。
与“纸哥”一样,我也开始不断地逃课,倒不是因为游戏,我只是厌恶自己所在的数学系中,那群老师们的嘴脸。
我很喜欢数学,我坚持认为数学是优雅且美丽的学科,所以进大学也报了数学专业。
第一堂数学分析课,老师打开书本对着台下的学生,竟略带自豪地表示,这门课学好对考研相当有用,随后就伴着那不怀好意的微笑。课堂的板书与书后的例题解析一般无二,没人在意对错,也没人纠结原理。
更令人难过的是,即便是这样枯燥的教学方式,来听课的同学依旧络绎不绝。貌似老师们的应试教学在全校也是有口皆碑,教室的阶梯经常会坐满立志考研的外班学生,本班的同学也因此而在自己的座位上挺直了腰板。
这样的课堂从没有人去思考公式的产生与原理,大家跟随着例题的解析过程,去一遍遍套在课后习题上,以强化自己的记忆。
如果厌恶老师们的嘴脸是偏见,那我对教学方式的鄙夷,应该算合情合理。我只是没有在这群学生身上找到共鸣,虽然“纸哥”已经抛弃了理想在寝室的床上呼呼大睡,但依旧有很多“纸哥”在孜孜不倦,按部就班。
而我则将大把的时间沉浸在孤独里,有时是在图书馆内的书架堆,有时则是操场背后的山坡角落。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喜欢上了村上春树、东野圭吾等一众日本作家的书,看着书中的文字发呆,和屁股冰凉地坐看操场发呆,本质是一致的。
为了保持身体健康,我选择保持运动,项目是打篮球。每天早上五点,我就独自一人跑去投篮,风雨无阻。这项运动的优点之一就是,自己对着篮筐也可以玩下去。
一直背对着升起的太阳,不停地投篮,直到有学生零星地出现在篮球场周边,我才会停下来。
我对自己的投篮非常有自信,还特意报名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新生杯”篮球赛。
结果在第一场比赛中,我就顺利“挂了彩”——在成功抢断对手的传球后,我带球突破上篮,却不料被身后的对手直接在空中掀翻。
我当时对于场上形势太过专注,一心只想腾空跃起,来个漂亮的上篮得分。没成想被对手追上,并被其一把推倒。我摔落在地,由于向前冲刺的惯性,在地上滚了几圈。等我爬起时,才发现手臂和腿都擦破了皮,灰尘覆盖在流出的血液上,一点点从我的皮肤裂口处滑出,像是樱桃味奶油蛋糕上撒上一层提拉米苏的碎末。
队友们急匆匆跑过来查看我的状况,虽然我和他们重复强调了问题看似并不严重,但我依旧被几人抬下了场,感觉好不容易融入进团体的氛围又戛然而止。比赛还在继续,我坐在场边倒显得孤零零的。
“嘿,擦破的位置还痛么?”我寻声抬头,看见一个女孩子冲着我温柔的微笑,我愣了一下,即刻确认眼前的一切将永世难忘。
那天,是我与琴的初见。
少女的头发刚刚过肩,浅栗色的刘海拂过白皙的皮肤,好像一整瓶带着冰晶的雪碧倾灌而出泛起的花;她的五官灵气夺目,光彩照人,甜美清幽,微笑的眸色染进人心里,勾勒的眼、嘴就像是欧几里得的几何范本,浅到恰到好处的梨涡,以及细长残月般倒挂的眉黛,更是摄人心魄。
她雪白的双腿笔直伫立,半弯着上半身俯盯着我,手上拿着治疗损伤的喷雾瓶,淡紫色的指甲油把她的手映衬得嫩白又绯红,纤纤玉指就像是洁白无瑕的艺术品。她的袖子挽到臂弯处,缝隙微小的镂空连衣裙,光白清透,仿佛一股天使的甘甜叩门而入。
我连声说“没事”,低下头暗自感慨:原来这世界上,当真有如此完美的女生。
“可能会有点疼,你稍微忍着点。”琴不由分说地用左手捏起我的胳膊,先用酒精棉布在上面擦拭了一圈,接着又在我的受伤处喷涂药水。
赛场的时间凝固了,周围的加油声、呼喊声,仿佛也跟随着时间子弹的迸射,被套上了消音装置。被琴捏住的地方软软的,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肌肉透过神经传递来的信号,而是荷尔蒙在契合着“豌豆公主”的温柔。
见我没有吱声,琴又抽回左手,原地蹲了下来,轻轻地拍拍我的头,笑着对我说:“是不是有点疼?”
我摇了摇头,又歪头不语。
“该不会是‘哑巴’吧?”琴继续嗤嗤地笑着。
“麻烦你了。”我回答道,并伸手去够她手中的喷雾。
“那怎么能行,”琴灵巧地躲开了我的手,又接着对准我腿部擦破的位置喷了几下,“你刚刚在场上打得真勇敢!”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很遗憾她夸的只是我的勇气而并不是我的球技。
“谢谢。”最后我只是冷冰冰地应付了事。
“果然沉默是金,咯咯……”她拉起裙摆挪动着脚靠向我,脸几乎就要和我贴上,友善地向我招呼道,“我叫琴,其实我们是同班同学。你还不认识我吧,因为你最近很少来上课了呢!不过我有注意到你哦,你居然愿意代表学院来参加比赛,真是难得。”
我冲她点点头,想着是否要回应个自我介绍,后来想想又作罢了。
热情仿佛在慢慢消温,看到琴后所激发出的惊羡,也顿然一扫而空。我并不想等到比赛结束,跟着一群人回宿舍,在一路上讨论输赢或是比赛场面——这样的场景属实与我本人格格不入。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招呼也没打,便一瘸一拐地,挤出人群走了出去。
我注意到,琴也跟在我的身后,像是想搀着我的手臂,却又没有跟到我的身旁,犹豫不决。
我停下脚步回头对她说:“我自己一个人回宿舍休息了,不用担心。”
“你这个伤口最好包一下吧,否则很容易感染的。”琴赶紧跨步到我身旁,一把扶住我。
“没关系的,我回去洗个澡就好了。”
“我还是带你去医务室吧。”
“太麻烦了……”我说着仰了仰脖子,想甩手离开她。
“至少……”琴似乎准备放弃努力,从身上背包里,掏出了一联创口贴递给我,“你可以把这些带回去,小伤口的地方可以贴上。”
我正准备接过去,琴又立即将手收了回去:“再稍等一下。”
只见她又从背包里拿出笔,在创口贴的背面写上了一串数字,写好后还用力地把笔墨吹干,之后便再次塞到了我的手上。
“这是什么?”我大概已经猜到了,可还是问了出去。
“我的号码,”琴一边把笔放回自己的包里,一边扭头回答着:“如果你到了寝室还是不舒服,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刚想起来,同学们都在篮球场,如果你真有啥不适,一时半会儿可不会有人关心你。”
真是个细心的天使,我笑了笑,道了谢就径直回到了宿舍,琴也再没有跟过来。
其实琴不知道,“纸哥”此时一定是在宿舍里的。果不其然,推开门后就看着他带着耳机,伏在屏幕前的背影,“纸哥”丝毫没有发现遍体鳞伤的我。
冲了个热水澡后,我躺在床上,感觉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随即又跳下床,找出了琴拿给我的创可贴,看着上面的号码,我突然不想打开它,就这样将一联创可贴再次叠好,心满意足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