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娥叫冬梅来,把宇轩抱进马车里去,李环带着一队人马静静地垂头伫立在街边的一角等她。
她站起身来,脑海里浮现陈家祖母慈祥的面容,陈小娘温婉的笑颜以及陈家上下待人的亲切温和,这些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永远消失在茫茫天地间,不禁嗟吁不已,悲不自胜。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陈家庄乌烟瘴气的街道上,从街头走向街尾,目光所及,无处有人烟。街道上到处是残尸败蜕,白骨累累,生气在凄风中破碎,死气在空气中积滞。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狂风怒吼,飞沙走石,阴魂怨气冲天,成团的雾霾在空中来回飘荡,月娥悲痛难忍,怆然涕下。
她叫冬梅去马车上取来香烛,那是她悄悄备好准备回陈家庄祭祀小娘的。月娥在街中心,为陈家庄所有遇难的亡灵点起香烛,祭奠他们。她真诚而悲痛地向这些苦难的亡灵三鞠躬三叩首后,双膝跪地,为他们念起《往生咒》,祈愿佛光照注他们脱离苦海。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往生咒,低沉有力的声音回荡在陈家庄上空,愁云惨雾在字字珠玑,点点琅玕中渐渐散去,清风徐徐拂来……
是心空寂念何依, 故国云归孰未归
花外玉鸡啼晓日, 远迎新佛奉慈威
……月娥念到累得念不动了,闭目盘坐在地上。
迷糊中,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巷道里,不远处一簇暗红的火光下一群黑影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她转头向前奔去。跑了几步,脚下是十字路口,不知往哪一条路上去,正在焦急中,陈二郎手提木棍踏步而来,立在她面前将木棍往左边一指,月娥急忙往左边巷道跑去。那群黑影很快到了陈二郎面前,领头的高声问道:“往东巷,还是西巷去了?”
陈二郎将木棍往右边一指:“东巷。”
一群黑影此起彼伏地高呼:“东巷!东巷!”往右边巷道去了,火把红光下的黑影转瞬不见。
陈二郎来到月娥面前,双手合十,随之消失。
冬梅在轻声唤她:“娘子,娘子…”
月娥悠悠醒来,两腿酸麻得站不起来,冬梅扶着她过了好一阵才慢慢站起身来。她向四周合十,愿所有苦难的灵魂得到解脱,下一世,投生到好地方去。冬梅搀扶她缓缓走向马车,李环带着一行人随她们离去。
驶出陈家庄,周边沉闷的气场得以舒解,天空也清明了许多。月娥看向宇轩,他歪在坐榻上,满脸泪痕,目光呆滞,月娥忙握紧他的手,轻声唤道:“哥儿…”
哥儿默不作声,月娥又摸摸他的额头,烫得象团火,慌得月娥忙对窗外的李环说:“快些驶回固镇。”
马车飞快地驰去,很快回了固镇。冬梅将宇轩抱下车往跨院跑去,月娥请李环叫郎中来,她忧心忡忡,提着裙摆,飞快地往宇轩住的寝屋跑去。
宇轩躺在床上已烧得迷迷糊糊,月娥赶紧先用浸过凉水的布帕覆在他额头上降烧,然后端来温水给他擦身,又叫冬梅端来一大碗温开水喂他喝下。
郎中来了,给宇轩把了脉。月娥忙问:“大夫,哥儿的病严重么?”
郎中皱着眉说:“心结之症,哥儿惊吓过度,郁结伤心,坏了脾肺,得好生调养。”
“劳烦大夫费心了。”
“此症要好生疏导,别犯痴傻了。老朽先给他开一副安神的药,让他睡上一觉,再吃下一副。”
“好,多谢大夫。”月娥忙不迭地向郎中道谢,郎中提着药箱就去外间开方子。
李环站在屋里,看着眉头紧锁的月娥,担心地问:“哥儿要紧么?”
“但愿他早点好起来。”
人生遭此亲人尽失的灭顶之灾,是何等的痛彻心扉,不知他几时才能再次拥有欢心的笑容。
夜深人静,宇轩在睡梦中哭喊:“爹!娘!祖母…”他泪流不止,满头是汗。
慌得伏在床边守着他的月娥赶紧爬上床,紧紧搂着他,抚着他的背,柔声说:“哥儿…不怕,姐姐在呢。”
她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哥儿的背,安慰着,就像小时候妈妈哄她睡觉一样。过了许久,哥儿沉沉睡去,月娥擦去他满面的泪水,也疲惫地跟着睡去。
小憩了一觉,月娥醒来见哥儿还在沉睡,她轻手轻脚地下床回了西间。冬梅伺候她洗漱毕,她重新换了一套粉色的轻柔绸缎衣裙,将及腰长发用布带随意扎个蝴蝶结披散在背后,快步走出跨院,去王爷寝屋,她忧心元平的伤情。
元平半躺在床上,见她愁眉不展地走进来,微微抬起手,张公公退出去。
“过来。”元平轻唤。
月娥见他精神比往日好些,便慢条斯理地上前依在床边,拉耸着小脑袋,元平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小手。
“听说陈家庄遭了劫难?”
“嗯”,月娥泫然欲泣。
“北虏可恨!”
“嗯”
“月儿,别难过,我会替你报仇。”
“嗯”,月娥将脸埋进元平胸前的锦被里。
元平一下又一下温柔的抚着她的长发,心软如水。
……
“元平,你的伤好些了吗?”月娥哽声问道。
“好些了。”
“药喝了么?”
“还没喝。”
月娥忙抬起头来,“我去端药。”
张公公已端着汤药进来,看见他俩在耳鬓厮磨赶紧低下头退出去。月娥出去接过他手里的药碗,轻快地回到床前给元平喂药。
“元平,辽军撤走了,隆州城收复了么?”
“没有。”
“会收复么?”
“会。”
“好,到时我要去祭祀父母。”月娥想着虽然自己从未与这个世间的父母生活过,但这个身体是父母养育的,一定要给他们的亡灵焚香拜祭,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喝完药,元平又沉沉睡去。月娥出来了,张公公候在门边关心地问:“小哥儿的病要紧么?”
“他是心结,精神受了打击。”月娥黯然地说着。
“咱家配有安神的香料,等会儿叫人送去,晚间给他点上,能安睡。”
“多谢公公。”月娥感激地施礼。
张公公摇摇头转身去了。月娥回到跨院,见宇轩已傻傻地呆坐在花厅出神。
“哥儿…”月娥轻唤,他头也不回,不理睬任何人。
月娥忙问冬梅:“哥儿食过饭么。”
“食过。”
月娥双手捧起哥儿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问:“哥儿,姐姐带你出去走走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