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绿江南岸，响晴的天气里，那些烟雨石桥的江南旧梦早已不见了影踪，一幅碧云高天、杨柳飞花的阳春三月图景正在落满锦绣繁华的扬州城铺展开来。
一弯碧水名曰“绿纱河”穿城而过，曲曲折折，如一条沉睡的青蛇，在安谧的时光里静静流淌了千年:一孔孔古老精致的石桥是她的幔带，江上数不胜数的画舫游船是她精巧的点缀。岸边几群浣女，随着棒槌敲出的节拍，哼着醉人的歌谣;在春风的吹拂下，她们的刘海蹁跹着，使得如花的笑靥更添了几分青春的灵动。
浣女们走了，只是她们的欢声笑语还萦绕在船上哪个多情公子的耳畔?
行道树屹立在街道两旁，暖暖的阳光透过叶片缝
隙，投下婆娑的树影。树上鸟儿婉转的啁啾混在嘈杂的人声里，打成一片共生唱和谐的情趣。街上人流如织，街边有经营各色小吃的厨娘，有摆卖字画的老者。一株参天
的古榕下，坐着一位鹤发银须的江湖术士，为一群男女老少称骨相面，忙得不亦乐乎。人流里，有锦衣华服的商
贾，有埋头读经的学者，还有两鬓垂髫的顽童
不时有香车宝马驶过，华美的车轮碾过了千年的石板路，掀起了经年的粉尘，在弥散着胭脂与花香的空气中飘散开来，浸入了扬州这场浮华的梦里。那哒哒的马蹄声，仿佛还在梦里悠悠地回荡。
一匹矫健的黑亮的骏马迈着稳健的步伐从人群中走来。马上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头戴赤金簪，脚踏金缕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宇间显露出一种不可一世的阔气。他就是扬州刺史上官文博的独子上官睿，趁着明丽的春色，带着新婚的妻子和小妹出来踏青游玩。马拉着梨花木做的车轿，檐角上翘，四角镏金，周身漆红，配上淡黄的轿帘，在扬州街头占尽了风光。
轻启湘帘，从轿内探出一张如春雨梨花般娇美动人的脸，还带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引得无数路人驻足观看。她是上官家的小女上官馨予，眉山眉黛，一颦一笑
不知是喜是愁，秋水流波，顾盼之间竞惹人垂怜，黑发如
云，斜插的翠玉簪绾住了多少风情，却绾不住几多风姿
然，几多天然美韵。她身着最喜欢的素雪裙，流水的身段。更显灵逸动人，真个如她所说——“梨花春雨露，素洁也
媚人”。
而轿内斜抱琵琶的新媳，则是另一种雍容华贵的美 ——剪水双瞳粉面俏，金箔花黄玉容娇;最是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她自小在金银堆里长大，染就了她的高贵和任性，
对名贵的服饰和脂粉早就熟视无睹，而今香车宝马、诗情画意，日子倒也陶然忘机。她叫朱琴，父亲朱发是名贯扬州的家财万贯的大商贾，和刺史上官文博还未发迹的时候就已有深厚的交情，之后一同发迹，平步青云，在富贾一
方时又喜得美丽的小女儿失琴。那时上官睿常到他家玩，与朱琴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家在那时就结下了秦晋之好，一个月前，把豆蔻年华的女儿嫁入了上官家，终于鸳鸯成双、喜结并蒂。
上官馨予凝睇眺望了好一会儿，回过头来笑吟吟对朱琴道:“嫂嫂，可否借琴一用?”朱琴亦笑吟吟道:“哟，馨予可是诗兴大发了，我洗耳恭听。”
接过琵琶，馨予低眉弹拨，淙淙泠泠的琴声便从指
间流淌出来，一种如梦似幻的美感漫溢在心头;伴着飘飘的仙乐，她用娇美醉人的声音吟唱着:
“梁燕双飞缀春景，双鱼齐跃谱春情。飞花拂去严冬恨，光晕掸去烟雨愁。稚童江畔纸鸢飞，智叟檐下禅茶
香。彩笔新题写春词，字字行行皆有情。从此一番春游后，闲却闺阁几多愁。”
琴声虽绝，亦有余音绕梁之美，恍若还身在江南那
一场明丽的春光中，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出来。
失琴接还琴，笑啧道:“馨予真不愧为扬州才女，令我艳羡不已。且听我弹唱一曲，望你多多指教。"
“嫂嫂请。”馨予笑应道。
素手撩拨，琵琶珠落玉盘的声音嘈嘈切切，和朱琴。天籁的歌喉相得益彰:
“郎骑青骢马，妾弹琵琶音。踏一路春光，携一缕霞光。岁月无穷尽，四时总青葱，素手折桃枝，明年枝又
发。绿纱河流水，映照又谁家、我言春色好，来日更从
游。”
一曲终，上官睿掀开轿帘，得意地笑道:“我们上官家的女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话音未落，见一袭青衣骑着一匹枣红马穿过人流。
像一支贴地的火箭冲到轿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马勒住。上官睿定睛一看，原来这小厮是前几日遣去江城置办布匹的家仆黑子。
上官睿厉声问道:“何事惊慌?”黑子气喘吁吁道:“少爷不好了，不知为何朝廷要将府里人押解进京，说什么要诛三族。”
上官睿只觉头脑一阵发昏，险些从马上栽下来;馨予和朱琴亦闻声急急掀开轿帘，慌神道:“什么?”上官睿忙问:“可有讹误?”
“千真万确!小人从江城买布匹回来，见官军将府邸
团团围住，询问才知;眼下主子们还是先走吧，晚了恐怕就逃不掉了。”
听这话时，上官睿心里乱乱的，一时间完全呆滞
了，直到听见馨予嘤嘤的啜泣，才回过神来。回过头，见两个女人脸色惨白，泪水开间似的在馨予脸上泛滥着，朱
琴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背，才让她的抽噎平缓了些。上官
睿哽咽道:“妹妹，先别太难过了，我们得尽快想想办法
逃脱才是。”馨予带着哭腔应道:“一切听哥哥的。”
上官睿缓了缓呼吸，用颤抖的声音对黑子道:“我会记住你的，快走吧。”黑子点点头，蹬马就跑了。
上官睿将她们扶下马车，拉着她们奔进了一户人
家，脱下金缕锦缎衣，换上素色布衣裙，又将身上的金银饰物装进了行囊，准备就绪，便混入了匆匆的人流里。
三人进了绿纱客栈，坐上木座椅商量去处。朱琴蹙眉道:“如今只得去江城找家父帮忙，他今年都在江城经商呢。”上官睿长叹一口气:"为今之计，只得劳烦岳父了。唉--想不到我上官家竟遭如此变故，家父进京议政。
究竟出了什么事?”馨予也悲从中来，眼中有潮汐在涌
动，便抹泪道:“十年一觉扬州梦，怎知大厦一朝倾。只是哥哥，我们怎么到江城呢?”上官睿回道:“最好在客栈里歇过今晚，看看明日可否混出城去--我现在很是牵挂府里，想回去看看，顺便找匹马。”说完，他便欲起身。
朱琴一把拉住他的手，含泪道:"夫君，他们正要抓你
呢，还是别去了。”上官睿温柔地捋了捋她被风拂乱的秀发，柔声道:“小琴，别担心，没事的。”朱琴有些黯然，
但她还是拼命挤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宛如一朵还带着来
痕的水仙花。上官睿亦苦笑道:“我先把你们送进厢房歇息，乖乖地听话等我回来。”她们异口同声道:“哥哥(夫君)，千万要小心。”上官睿点头道:“放心吧，我知道。”
在酒保的带领下径直穿过大堂，是一个不大的院
子，四面都是木制的阁楼，从墙根斑驳的苔痕看来已有些年岁。院中央是一个石砌小池，水中有几尾红鱼在欢快游弋，很多时候，它们喜欢躲在翠色如流的睡莲叶下休憩，做一次扬州慵懒的梦呓。池旁密密栽植着几株繁茂的芭蕉，芭蕉的顶部还蓬勃着一簇又一簇新绿。檐下挂着一只金色的风铃，在和煦的春风中发出隐透着一丝盛世繁华里的落寞的脆响，在心湖轻轻搅起了粼粼的千浪。
馨予伸出玉手，用纤长秀美的手指轻触阁楼深浅不一的木纹，仿佛就在木纹与指纹接触的瞬间，感到了那来自沧海桑田、逝者如斯的悲凉……它也曾快乐无
忧地生长着，接受了春雨的洗礼、汲取了大地的甘露、谛听了蝉声的聒噪可曾想过有朝一日配上锈蚀的铁环成为了
偌大楼阁的一部分……万事万物的荣枯起落亦是如此，谁人都无法预知，更无法参透。
上官睿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客
房，绿纱窗外朦胧着芭蕉的倩影，镂空雕花的窗牌下燃着
沉香屑，大此屋内漫溢着沉香的馨香。两张雪白的大床
横放在室内，墙角有一张木制漆红的案几，上面放着一盏香油灯和一把绿绮琴，墙上斜挂一管洞箫，在木纹的映衬下更显灵逸。
若不是遭遇变故，或许住惯了深宅大院的他们会厌
这小巧玲珑的楼阁。掠过一丝惊喜，然而极度的忧虑和感伤使得他们只是叹息。送走了上官睿，平日里形同姐妹的
她们即使四目相对也难再发一言。
上官睿去了集市，用一支金钗换得一匹枣红马就快马扬鞭往上官府奔，口里声嚷道:“让一让，让一让——”快到时，他便跳下马，牵马步行前去。只见几个官兵手提朴刀雄赳赳、气昂昂的站在门口，那神气样让上官睿把拳头攥得“咯吧咯吧”响，恨不得冲上去抽他们几耳光，可寡不敌众的他无可奈何又令他倍感痛心。那苍白的封
条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发扎眼，如一把锋利的锥子穿通了他的心胸，心痛得无法呼吸。
转过身，他只丢下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昏君，我上官家与你不共戴天，誓死让你血债血偿!”
坐在马背上，他只觉有泪不断涌上来，可他没有去拭，只是任它们涌出，再被风干。
上官睿上楼后，她们便拥过来询问，他便摇头，淡淡道:“府邸已经被查封了，想必家里人已被关押了。"朱琴忙让他坐下给他捶捶背，劝慰道:"夫君莫要多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再说，我和馨予会一直陪着你，家父也一定会帮我们的。"上官睿望着她的眼睛，那清澈如水的双眸忽然让他的心有了一种真实的依靠，他不由自主搂紧她的腰身，深情道:"谢谢你，夫人。”朱琴脸上溢出了幸福，但她轻轻推开了他，娇嗔道:"馨予还在呢。”
馨予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痕，含笑道:“这样吧，我来
弹唱一曲，苦中作乐吧。”朱琴道:“姐姐请。”
行至几前坐下，馨予纤手抚琴;小启朱唇哼唱着醉人的歌谣:
“忆往昔，桃花扇，胭脂雪，菱花镜，素手轻描眉两弯;闲时嬉笑把歌唱，娇态盈盈舞霓裳;最喜雨打芭蕉夜，声声点点和声唱，心韵轻托焦尾琴;金莼玉粒、穷日逐欢，恁曾想什么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而今朝，往事随流水、东逝。却才知，一年一觉扬州梦，梦醒时分梦魂惊，执手相看却无言，惟余清泪簌簌有千行”
琴声过后，万籁俱寂。推开轩窗，一轮西沉的落日
收敛了霞光，渐渐隐淡在遥远的西方，芭蕉的剪影由先前
绚烂的金黄转为了黑夜的轮廓，繁星嵌进了黑蓝的天幕，一弯冷月，正在远山的顶上放射着清寒的光，像一把锋利的匕首，轻易就可以割破人的心脏
馨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亲人们和蔼的面孔，一个接一个浮现在她的眼前，想要伸手去拉住，却又是那么。缥缈难捉，是这样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吗？与他们，就只
能在梦里相见吗?想到这儿，她便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任
它们如决堤的河流，在玉面上恣意流淌，香枕在顷刻间便
被泪水濡湿，余温褪尽后，只剩下透彻心扉的薄凉，一阵
一阵的向她输送着无穷的寒意。窗外的风铃声在寂寂寒夜里孤寂地兀自响着，带着盛世的凉薄，碰撞着馨予那颗
柔弱易感的七窍玲珑心。
这一夜，注定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