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轻柔的声音叫周幼吾从恍惚中醒了过来。
“娘娘。”婉娘从宫人手里接过一个紫金浮雕玲珑手炉, 放到她有些微凉的手里，笑道，“陛下待娘娘的心意，天地可鉴, 连先帝都忍不住为您与陛下这对佳儿佳妇而涕泣, 足以可见咱们娘娘是个有福气的人儿呢。”
此话一出, 其他宫人纷纷面带微笑着点头。
周幼吾有点想捂脸, 燕观借着先帝之名绝了朝臣们想要送自家女郎入宫为妃的念头, 今日早朝一过, 若是谁再敢提起采选一事，那便是公然教唆天子忤逆孝道，违背诺言, 陷天子于不仁不义之地。
光是这么一条，都足以叫那人被朝臣们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花萼是自小在周幼吾身边儿伺候的，之前见她进宫，做了独承圣宠的贵妃，又慢慢与陛下心意相通，总算完成了小时候的心愿, 有了自己的家。可花萼有些时候也会怕, 这一场圣宠会不会是镜花水月, 若是哪日陛下变心了, 娘子又当如何？
可现在好了, 她不用担心了！陛下待娘子之心, 赤诚得来都能引来天雷, 有了先帝作筏子, 便是外边儿那些人再怎么不服气, 也休想染指她们姑爷一根手指头！
柳芽与花萼相视一眼, 俱是笑中带泪，娘子能有这一日，夫人若是在天上看到了，该有多高兴啊。
听着两人这么说了，周幼吾也不禁点头：“是呀，我都好久没去见阿娘了。阿兄都要成婚了呢……”
待到燕观回来时，与他商量一下罢。
丑女婿也总要见岳母。
何况她的九郎，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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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观今日回来时受到了众人的热烈欢迎。
察觉到那些宫人投来的含情脉脉的眼神，燕观剑眉微蹙，怎么他前边儿才说了他不会再册立妃妾，这后边儿的人就开始给他闹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了呢？
若是叫媞媞知道了，那他还怎么邀功？
进宝公公忽然觉得自己挨了一个冷飕飕的眼刀子。
燕观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
进宝恍然，忙满脸肃容地凑了上去。
之后宫中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宫中侍者，皆不许直视圣颜。
之后有朝臣听闻此事，曾委婉问过天子。
这是为何？
他们在朝中，也没少盯着天子看，琢磨着他是何想法。
……虽然天子时常冷着个脸，什么都瞧不出来便是了。
头戴十二旒的天子深沉道：“为了给掖庭省些功夫。”
大臣：“啊？”
若是这批宫人懂事儿，不再觊觎他，那便不必掖庭再招新宫人进来了。
陛下自诩仁慈地给了她们改邪归正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燕观已经期待了很久，媞媞见到他时会是什么反应呢？
到现在，他才算履行了当初对她的约定。
先帝那糟老头，生前没做什么好事儿，如今死了，倒还勉强发挥了些作用。
想到埋在先帝牌位后边儿的东西，燕观唇边缓缓扯出一个冷笑，没把他坟给炸了，已经算是他孝顺至极。
那一点厌恶叫他线条冷毅的脸愈发显出一种冰雪般凛然的杀意。
若是他得胜回京时先帝没有死，他也会选择用太阿剑送他一程。
他已然受够了等待的滋味，权势、妻儿，他都要尽数拢在手中。
“阿耶！”
被允许在廊下和闪电玩儿球的小胖郎君很眼尖地发现了他，热情地挥舞着小胖胳膊和他打招呼。
周幼吾循声望去，看见那神姿高彻，却总给人一股疏离之感的高大郎君在见着那胖乎乎小卷毛的时候，原本略显淡漠的神色瞬间柔和了一些。
他看见立在门边笑吟吟望着他的美貌女郎时，容色间一丁点冷淡也寻不着了，像是自愿被灼灼春意融化的一池寒水。
“同你说过多少次，外边儿冷，在里面坐着便好。”
燕观虽然不爱穿太多，可他自幼习武，体内真气流转，体温本就要比旁人要高上一些，当下便熟门熟路地给周幼吾捂起手来，见她柔白面颊上悄悄飞上两朵红晕，他心中微微一动，唇轻轻在她细滑白皙的手上落下一吻：“暖和了吗？”
周幼吾眼睛弯成月牙儿，里边儿含着的璀璨光芒叫燕观看得心口一烫，他动了动唇，正想说什么，便觉得两人之间挤进来了个什么东西。
一低头，原来是脸颊红扑扑的小卷毛郎君在对他们笑。
“衡哥儿饿了。”
……这倒霉孩子。
燕观颇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开周幼吾的手，转而没好气地抱起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下午是不是偷吃了点心？”
嗯？
周幼吾的眼神立刻杀了过去。
衡哥儿如今身子康健了不少，她问过太医，已然不必处处小心了，是以她也想这孩子多跑跑多跳跳，总不能再纵容他长成个圆滚滚的球模样。
所以周幼吾虽然疼爱她的小胖郎君，但也不准他每日都吃点心，隔个两三日吃几块便很了不得了。
衡哥儿立刻低下头，小小声道：“因为阿耶那里的碗太小了，衡哥儿吃不饱……”
衡哥儿如今都是上午去含元殿读书，近来风雪交加，周幼吾不想他来回奔忙，于是一并驳回了燕观要回来和她一块儿用午膳的要求，叫那爷俩一块儿用午膳便好。
“碗小？”周幼吾狐疑地瞥了燕观一眼，“不都是一般大小的小金碗吗？有什么不一样？”
燕观立刻挺直了背：“我可没苛待了他，每日都是按照媞媞你说的那般给他一碗便是。”顿了顿，他又补充，“我还给他夹了一些菜，就怕他手短，夹不着。”
无意中被阿耶攻击了一波的衡哥儿红着脸：“可是，可是衡哥儿下午就会饿……和阿娘在一块儿用午膳的时候就不会这样哦！”
燕观气笑了：合着是自己害得他肚子饿不成？
原本做贼心虚的进宝连忙抬起头来，严肃道：“小殿下读书辛苦，与娘娘在一块儿用午膳都是在不用去含元殿上书房的时候，自然是不会饿的了。咱们小殿下生得如此聪慧灵颖，读起书来连当世大儒都要夸一句‘此子乃可塑之才’，下午吃些点心高兴高兴……岂不是很正常？”
说着，进宝悄悄往陛下后边儿丢了几个眼刀子。
衡哥儿跟着猛点头，肉嘟嘟的脸颊肉随着他的动作晃晃悠悠，看得周幼吾是既好笑又心疼。
周幼吾拉着衡哥儿到罗汉床前坐下，燕观不用她说，自然也挨着她们娘俩坐下了。
她摸摸衡哥儿方才运动之后浮上两朵红晕的胖脸蛋，和黑着脸的燕观笑着道：“衡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平时用正餐的时候只要盯着他不食多、伤了胃便好。至于点心……”
衡哥儿和甩着尾巴到他们跟前来的闪电一块儿仰着头，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
周幼吾微微弯腰：“只要衡哥儿认真念书，阿娘有了好吃的点心便叫人去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她有了好吃的点心，肯定是便就着话本子便吃了，到时候还能剩多少给衡哥儿呢？
周幼吾思考了一下，每隔两日叫他吃几块点心应该便差不多了。
一无所知的衡哥儿咧开嘴笑了，阿娘这里每天都有好吃的点心呀！
那岂不是自己每天都有点心可以吃了！
衡哥儿枕在阿娘香香软软的胳膊上，甜蜜蜜道：“阿娘真好，衡哥儿最喜欢阿娘！”
周幼吾下意识地便想回应他，可是撞进燕观那略带幽怨的目光中，她又忍不住笑了，将一大一小两个卷毛郎君一块儿搂进怀里，在猛然僵住的燕观和仍然乐滋滋的衡哥儿脸上各留下一个吻。
“衡哥儿好乖，衡哥儿他阿耶……”
燕观矜持地挺直了背。
随即周幼吾便笑吟吟地刮了刮他的鼻子。
“也好乖。”
他会借着先帝牌位被雷劈坏一事来堵住朝臣的嘴，那便也代表着他时刻将对自己的承诺放在心上。
许是从前总是她迁就旁人比较多，如今这样全心全意被燕观宠爱着的感觉，竟然叫她感觉如此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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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为被周幼吾许诺每天都有香香点心吃的原因，今天衡哥儿格外地听话。
用完晚膳之后和周幼吾一块儿玩了会儿投壶，又自个儿和闪电凑在一堆嘀嘀咕咕不知道念了些什么，便乖乖叫柳芽她们带着下去洗漱睡觉了。
原本半倚在引针上看闲书的燕观觉得自己忽然被人踹了一脚。
他抬起眼一瞧便笑了，敢这么大胆的，除了他的媞媞，还有谁？
见燕观主动掀了被子起来，周幼吾熟练地滚了进去，直到周身都染上了暖意，还犹带着燕观身上清冽庄重的龙涎香气，周幼吾浑身都放松下来。
被子里暖融融的，身边之人的气息又是这样叫人安心，周幼吾一沾着枕头就忍不住想睡过去。
可她还记着要和燕观说去祭拜阿娘的事儿。
看着小娘子明明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仍要嘟囔着和他说要带他去见阿娘，燕观一怔，随即眉眼间便盈上了越来越多的笑意。
带他去见阿娘，是要叫阿娘放心，她终于找到了可以爱她、护她一生的人吗？
“好，咱们明天一块儿去。”燕观轻轻抚去沾在她白嫩面颊上的发丝，又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语气缱绻而柔和，“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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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哥儿今天一醒来，便知道了一个好消息！
阿耶要带着阿娘和他出去玩儿啦！
虽然衡哥儿早已把蓬莱殿当成了自己的家，还十分中意自己家的大花园子，叫他可以快快乐乐地和闪电一块儿丢球玩儿，可是能出去，看到更远的山和更大的天空，衡哥儿也很高兴。
燕观上了早朝回来，又与几位朝臣交待了些事儿，耽搁了些时候，不过总算是赶在上午的时候，一家三口坐上马车出宫了。
原本衡哥儿还想蠢蠢欲动地骑他的那匹小矮马，不过眼看着连阿耶都被阿娘训斥得抬不起头来，只能乖乖去坐马车，聪明的衡哥儿连忙蹦跶着往马车上跳。
可惜人还是矮墩墩一个，扭着小胖屁股半天也没上去，还是进宝瞧见了，见小殿下扭得费劲儿，偏生陛下与娘娘笑得正开怀，半点没有出手解救自家小胖郎君的意思。
心软的进宝公公不忍小殿下成为陛下和娘娘的笑料，托了他的小胖屁股一把，好歹叫他爬上了马车。
马车骨碌碌地驶离了皇城，周幼吾知道衡哥儿的性子，保不齐一会儿就要撩开车帘探头去瞧外边儿的模样，可如今天正冷着，他若是喝了一肚子冷风，那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情。
试图拉开帘子却被阿娘打了小手的衡哥儿瘪了瘪嘴，正想哭几声，可想了想阿耶和先生说的话，又硬生生将眼泪给憋回去了。
哼，衡哥儿一定要做一个有骨气的君子，叫阿娘再也舍不得打衡哥儿的小胖手！
燕观看着他气鼓鼓的模样，有些好笑，见周幼吾已经开始专心看自己的话本子，半点儿也不嫌弃马车颠簸，扰得头晕，索性将那还在生气的小胖郎君抱到自己怀里，拿了柳芽她们给他做的虎头帽给他戴上，这才小心地掀开了车帘一角。
衡哥儿一面开心，一面又不免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阿娘，见她没有不高兴，这才开开心心地打量起外边儿的世界里。
哇，那个红红火火一团的，就是舅舅给他买过的冰糖葫芦！
还有人嘴巴里在喷火！
只可惜，没有看到那个耍猴戏的老爷爷和小猴。
衡哥儿嘟着脸，不过舅舅和他说了，小猴很可怜，为了一口吃的就要好辛苦好辛苦地练把戏逗人开心。
“阿耶，衡哥儿不想看了。”
见他这么主动，燕观还有些惊讶：“怎么了？”
衡哥儿摇摇头，他第一次看到小猴笨拙地钻圈圈的时候，很开心，可是听到舅舅说的话之后，他就不那么开心了。
衡哥儿小小的心里又种下一个愿望。
他以后不只是为了阿娘阿耶不去种红薯挖地瓜而读书，还要为了像那只小猴一样可怜的动物而读书。
小小的卷毛郎君希望天底下每一只动物都能像它的好朋友闪电一样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