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太医, 你先下去罢。”
出乎意料的，周幼吾脸色很平静，黄太医只得擦了擦脑门儿上被吓出来的汗水, 哆嗦道：“臣……臣便先退下了。”
‘吱呀’一声, 门又被缓缓关上了。
周幼吾就立在离那罗汉床不远的地方，透过菱花门窗上投来的天光落在她身上，反倒叫燕观有些看不清她的神色了。
“媞媞。”
终于还是他忍耐不住, 伸头一刀, 缩头也是一刀，还是他主动认错来得好。
“叫你担心，是我不好……我……”
燕观生得高大英挺, 偏生为着吃错了汤药的事情脸色苍白，显出一股之前从未有过的脆弱之态。
如今微微垂着丰密卷翘的睫毛，低声同她认错的样子，更是叫周幼吾的心霎时软成了一滩春水。
冷淡又傲慢的天子, 何时在旁人面前低过头？
唯她而已。
她不再犹豫，跑过去环住他的脖颈, 打断了他将说未说的话，轻轻一眨, 泪珠便落在面颊边，没入他的肌肤之中：“燕观，你真是个笨蛋。”
被心上人怒骂‘笨蛋’的燕观并不生气, 反而还因为她的眼泪手忙脚乱。
他小心翼翼地扯了衣袖来擦拭她玉白面颊上的泪水, 又担心上面的刺绣会擦痛她的脸, 只得将动作放得愈发轻柔：“是是是, 媞媞打我骂我都好。只是。”
他温热有力的手掌轻轻捧住她被泪痕沾湿的面颊, 顺着他的力道, 周幼吾只能抬起一双秋光潋滟的杏眼看着他，随即便听见他似乎藏了些叹息，又将爱怜明晃晃示于人前的声音。
燕观故意挤了挤她软嫩嫩的脸颊肉：“不要再哭了。你这样，叫我觉得比吃错了药还难受。”
“你还提！”周幼吾瞪他，但又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乖乖窝进他怀里，小声道，“我记得你很想要一个小娘子。”
那是自然，他与媞媞生的女儿，一定是天地下最讨人喜欢的小娘子。
只是……
燕观的手缓缓移到她的腹部，现在它这样平坦。
可是媞媞因为生育受过的苦痛却叫他现在回想起来都浑身发凉。
能有一个小娘子是很好，可他更想要媞媞平安。
“有你和衡哥儿便很好了。”燕观慢慢给她揉着肚子，看着她眼睛微眯，瞧着很享受的模样，玩笑道，“从前你怀衡哥儿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你身边，现在这般，是不是也算体验过你当初的不易？”
周幼吾轻轻眨了眨眼，眼尾那颗泪珠悄悄没入她如云般的发髻中：“以后不要喝药了好不好？”
原来每日都要喝的那碗汤药不是为了驱寒暖身……是为了调养她的身子罢？
燕观沉默着将怀里香馥馥的一团搂得更紧了些，半晌才道：“我会叫黄太医再调整下药方。”
却绝口不提断药的事情。
周幼吾往他怀里拱了拱，察觉到靠着的那道身躯愈发僵硬了些，才道：“其实还有个更好的法子。”
燕观努力调整了下呼吸，免得叫周幼吾发现自己的窘态：“是什么？”
周幼吾笑眯眯地从他怀里爬起来：“你去和衡哥儿睡不就得了？”
这样她们两个人都可以不用喝药啦！
周幼吾越想越觉得这么做是件好事儿，先且不说燕观夜里总爱缠着她，瞧着她看话本子看得入神了些就要不高兴，一面嘴上说着这样对眼睛不好，一面又要哄着她给他脱衣裳。
到头来，受伤的还是她的眼睛。
不过近日天越来越冷了，往年这个时候她恨不得在床上都摆上好几个暖炉才舒服，可是有燕观陪着她，浑身上下都被他身上灼灼的热气给烘得热乎乎的。
如果失去了燕观这么好用的人型暖炉……周幼吾轻轻咬了咬唇，还有些舍不得呢。
看着面前芙蓉花娇一般的女郎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满脸灵动狡黠之色，一会儿偷笑，一会儿又有些遗憾地望着自己，燕观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最后只能将她搂进怀里，恶狠狠道：“我燕观便是喝药，喝到吐，也绝不要和衡哥儿一起睡！”
正巧溜进来想礼貌地和阿娘阿耶说他要睡觉觉了的衡哥儿呆在原地。
随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再也不要和阿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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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宫人们经常能看见一个冷若冰霜的小胖郎君在前边跑，他英伟骏挺的阿耶在后边儿慢悠悠追的场景。
原本进宝还担心雪天路滑，万一把小殿下给摔着了可怎么好？
燕观闻言嗤笑一声：“有他那身胖乎乎的肉垫着，哪里会摔着？”
看似专心跑路，实则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衡哥儿又伤心了，决定不再等他们，卯足了劲儿就往蓬莱殿跑，在这样冰冷凄惨的境地中，唯有香香软软的阿娘能够给他一丝安慰！
可许是他跑得太急了，青石板上又湿漉漉地积着雪，衡哥儿肉乎乎的小胖脸一抖，整个人便往前摔去——
随即便被他阿耶提了起来。
被吓了一跳的燕观没好气地将惊魂未定的小胖郎君提溜起来坐在自己臂膀上，又替他抚了抚衣裳：“没事罢？”
进宝白着一张脸，看着小胖郎君傻乎乎的模样，心中悲痛：“哎哟，都是奴才不好，没有保护好小殿下！瞧瞧这孩子，没得是被吓傻了罢？”
燕观毫不留情地踹了哭得正伤心的进宝屁股一脚。
衡哥儿摇了摇头，最近刻意不理阿耶的他总算撑不住了，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语气惊叹：“阿耶，你跑得真快呀！”
居然救下他呢！
白白嫩嫩的小胖手指头指着青石板上那一串痕迹，激动道：“阿耶‘嗖’的一下，就飞过来了！”
燕观心中暗爽，表面上却不以为意地抱着他继续走：“小事。”
这可不是小事！
衡哥儿暂时将对阿耶的不满抛掷脑后，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他方才的英姿来，最后以“我要告诉阿娘，阿耶好厉害”结尾。
“咳，这就不必了。”燕观面不改色地揉了揉他的小胖脸，发现有些冰，便微微加快了步伐，带着他往蓬莱殿走去。
若是周幼吾知道衡哥儿和他在一起还差些摔倒，那他好不容易保住的暖床活计又要泡汤了。
燕观心中自有他的小九九，衡哥儿却被阿耶这样，嗯，先生教过他的，叫‘不慕名利’的高洁情操给感动了。
眼泪汪汪的小胖郎君决定不再记仇前几日阿耶嫌弃他的事儿了。
不过嘛，他还是只能和阿娘天下第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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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来的时候，周幼吾正好喝完了药，那药虽说被黄太医精心再精心地调整过了，可还是一股怪味儿，每次喝了之后她都要吃好几颗蜜饯果子。
见冷战了几日的爷俩一块儿回来了，周幼吾扬了扬眉，这是又和好了？
衡哥儿从他阿耶身上滑下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周幼吾细白手指间散发着甜蜜香气的蜜饯果子，一面想吃得不得了，一面又要小声念叨：“阿娘喝苦汤汤，衡哥儿不能和阿娘抢糖糖……”
她的小胖郎君怎么这么可爱呀？
周幼吾亲了亲他的小胖脸，又拈了一颗小些的果子塞到他嘴巴里，哄他：“衡哥儿跟着柳芽去洗手好不好？回来阿娘给你涂香膏。”
燕观与衡哥儿如今基本上是每日都要出去的，天上飘着雪，地上又落成了冰水，冻人得很，若是再不仔细涂着香膏，只怕会皴了手。
嘴里含着一块儿甜甜的蜜饯果子，衡哥儿高高兴兴地被柳芽带着去净室洗手了。
燕观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旁，看着那只剩下些药渣的粉彩花卉九子碗，不禁微微蹙眉。
周幼吾拿帕子擦了手，见着他这副不太安乐的模样就知道他心里边儿在想什么，不禁笑道：“怎么，你也想吃蜜饯果子了？”
燕观不满道：“你拿我当衡哥儿哄不成？”
周幼吾睨他一眼，这人有时候可比衡哥儿还要幼稚呢。
他们爷俩回来了，周幼吾便想着叫宫人们备膳，还不忘对着燕观挑了挑眉：“陛下今日可想吃八宝鸡？”
想起前几日那一顿八宝鸡，燕观面色一黑，将那促狭鬼捞到自己怀里来，温热的鼻息洒在她洁白肩颈上：“你说呢？”
被迫吃了几日素的陛下看起来火气很大啊。
宫人们看着陛下与皇后又开始旁若无人地亲昵起来，俱都默契地低下头去，悄悄退下了。
有个宫人还是不明白，轻声问婉娘：“姑姑，那这八宝鸡——”是上，还是不上啊？
婉娘沉吟一会儿：“叫尚食局备一道黄芪猴头菇鸡汤罢，冬日里，喝上一碗鸡汤最是熨帖不过了。”
陛下爱不爱吃不要紧，只要皇后吃着觉得好，那陛下自己便会动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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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带着衡哥儿去太庙祭祖？”
燕观点头，随即又将她按了下去：“天冷，盖好了。”
随即又耐心地给她讲解起来：“虽说圣旨下发，明确了衡哥儿储君的身份。可要是在天地祖宗面前走个过场，叫世人知道，咱们衡哥儿是为天底福泽所承认的储君，是国之正统。这对他今后有好处。”
在前朝政治方面燕观想的自然是比她要周全的。
周幼吾点了点头：“都安排好了吗？”
“是，只等着后日出发便好。”燕观耐心地给她掖了掖被角，看着她又想伸手去拿一旁紫檀八宝小柜上的话本子，不由头疼道，“不是说困了？”
周幼吾翻过身不理他：“还能再撑会儿。”
燕观这等人怎么能理解话本子的美妙之处呢？
不对。
周幼吾冷笑一声，他对着那些带色话本子恐怕是如数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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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府
“表姑娘，世子爷又来给您送东西了。”草果拿着东西喜气洋洋地进了屋子，不出意外又瞧见了她们即将做新嫁娘的表姑娘正伏在案前写着什么东西。
她将那个精致的小木盒子拿过去，露出里边儿那支莹润光滑的羊脂白玉玲珑簪，惊喜道：“表姑娘您瞧，真是好漂亮一支簪子呢！您若是戴着它给世子爷缝一个荷包作谢礼，世子爷一定会很高兴的！”
顾希仙奇怪地望了一眼草果，她还没烦周言之几次三番送东西来打扰她写作便罢了，怎得还要送谢礼给他？
这么想着，顾希仙便有些不高兴了，之前说好了做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便是，这婚前互赠礼物，分明是有情人的做法。
这周言之，是不是近日忙得脑子不太好使了？
草果见自家表姑娘不以为意的模样，不由得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眼看着金乌西坠，屋外洒进来的光也逐渐变得暗淡起来，顾希仙停了笔，看着那犹在一旁叨叨个不停的小丫头，头痛道：“好了，我送还不行吗？”
草果飞快住了嘴，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绣绷来：“表姑娘您请。”
从七岁之后便没再习过女红的顾希仙：……送了一回，周言之便能懂得她的心意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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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披着厚厚的斗篷还被冷得直打哆嗦的百官总能见着周言之只穿着一件圆领袍衫上朝。
有人问他：“小周大人，你不冷吗？”
周言之微笑道：“是吗？我也觉得我的荷包和璎珞好看。”
说罢便施施然走了。
只剩下那人挠头：“把绣了一团海草的荷包和一个旧璎珞挂在身上……这有啥可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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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到去太庙祭祖那日，周幼吾确保衡哥儿被裹得暖呼呼，风怎么吹也吹不冷他之后才放心。
衡哥儿不舍得阿娘，撒娇道：“阿娘一个人在这里好无聊，和衡哥儿一起出去玩儿好不好？”
周幼吾看了一眼天色，虽说是个难得的冬日晴天，可外边儿的风仍然刮得人脸颊生疼，还是暖意融融的蓬莱殿更舒适。
被阿娘无情拒绝的小胖郎君只好嘟着脸和她说再见。
穿着玄色冕服，愈发显得眉目深邃，面容冷毅的天子执起她的手轻轻落下一个吻：“我们很快便回来。”
雪天路滑，即便是由禁卫开路，他也有些不放心。
还是叫她待在重重护卫之下的蓬莱殿更好。
周幼吾送走了这爷俩，看着空空荡荡的蓬莱殿，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奇怪的冲动——
花萼挠了挠头，娘子怎么突然想起了叫顾家女郎她们进宫来吃羊肉锅子？
不过冬日能吃一口鲜美的羊肉，哎呀，那可真是神仙也不换的美妙滋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