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袭来, 吹得几缕碎发拂在她白皙秀美的脸上，那双惯常冷淡的潋滟眼眸里此刻藏得却是切切实实的担忧。
她担忧的是自家妹子。
想到这里，周言之的神情便不由得缓和了一些：“她很好, 不用担心。”
“那便好，那便好……”
见顾希仙松了口气, 眼角眉梢都露出喜意来的模样，周言之眼中飞快闪过几分笑意, 对着她微微颔首：“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失陪了。”
人家好歹给了自己一个准信儿, 不至于叫她再落入贵妃会不会像她阿娘一样下场的恐惧之中。想到这里，顾希仙便对着他笑了笑，浅浅行了个福身礼：“大人慢走。”
这一笑不如她平时装怯的笑，也不如她瞧见那些男人时的冷笑，反倒带了些轻松的意味, 眼睛弯如月牙, 白裙乌发，瞧着像是一朵盛开在秋日里亭亭玉立的芙蕖。
周言之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朱泽兰和朱母在一旁看得很是惊讶, 见周言之走了, 朱泽兰连忙过去拉住面色含笑的表妹, 稀奇道：“表妹，你胆子可真大！”
顾希仙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怯生生道：“表姐为何这么说？”
“那可是周言之！”朱泽兰做双手捧心状，“年轻有为，人又长得俊, 他可是很多女郎的春闺梦里人呢。只可惜了, 他性子一点儿都不好相处, 你不知道，前几年有个女郎为着纠缠他，故意在寒冬腊月里跳下曲池，也没换得他回头呢。”
顾希仙：……是她的话也不回头啊。那般冷的天气要跳下曲池救人不说，大抵后半辈子的幸福也要赔进去了。周言之不是圣人，为何要救她？
秋风温柔，朱泽兰听得表妹一把柔柔的好嗓子似是在冷笑，又似在叹息：“这嫁人，本就是女子吃亏。若是不擦亮些眼睛，只怕后半辈子就要毁了。”
朱泽兰张了张嘴，猛然想起自己的小姨母，表妹的亲阿娘，可不就是遇人不淑吗？
她怕引起表妹的伤心事，忙挽了她的手同朱母解释了几句，朱母得知她投了贵妃的眼缘，也很高兴，但如今时局紧张，宫里边儿怕是不允外人随意进去，便嘱咐她过些日子再寻贵妃说话。
朱母很心疼这个侄女，阿娘早逝，阿耶又是个蠢出生天的王八羔子。她也常常忧虑，光是她护着还不够，如今好了，希仙自个儿争气，又得了贵妃青眼，想来日后定能寻得一个如意郎君。
那她来日在黄泉地府再遇见妹妹时，也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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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场谋逆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解决了。
眼看着郃郡王一伙人抄家砍头一气呵成，有的大人摸摸胡子：“陛下与颌郡王？长了眼睛的都该知道该投谁赢。”
“嗐，前头边儿不是说陛下重病吗？这一病啊，倒是引出许多魑魅魍魉出来。”
“呸，在这儿朝堂上都站不到前边儿的人，不过是凭借着祖上荫庇得了个爵位，还真以为自个儿是怀才不遇，去了新朝就能一跃成为天子心腹呢？做梦去罢！”
有人微微一笑，总结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瞎折腾还没什么见效的，那是茅坑里的臭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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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听到这消息，原本还在生周父的气，此时也全化作了庆幸，一屁股跌坐在瑞兽雕漆檀木椅上：“还好，还好……声姐儿没和他扯上关系，不然真是……”
虽说只是相看，那也等同于周颂声与颌郡王，说得更大些，是长兴侯府与颌郡王绑在了一块儿。
若是她们脑子再不清醒些，交换了信物只等着颌郡王来提亲，那等着声姐儿的不是锦幄喜轿、王妃尊荣，而是魂断午门，身首异处。
想到这样的可能，刘氏就不住觉得身上寒意涔涔，用力握住了身旁老嬷嬷的手：“嬷嬷，我……”
老嬷嬷也是后怕不已，看着自小照顾的娘子害怕又懊悔，只能温声安慰道：“没事儿，没事儿。夫人您机敏，早就回绝了张氏那烂了心眼之人的话。咱们二娘福气深厚着呢，日后定能找到一个顶顶出色的郎君。”
刘氏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屋外边儿却传来了周颂声的声音。
“阿娘！”周颂声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往日她若是这般没规矩，刘氏定是要训斥她几句的，可今日她却一声不吭，只拉着她的手叫她坐下，还叫女使给她端来新做好的点心。
见周颂声高高兴兴地吃点心，刘氏心中才好过了一些，见她罕见地打扮得规规矩矩，穿得一身琥珀黄滑丝如意纹罗裙，臂弯里挽着一条浅绿披帛，这样清新雅致的颜色极衬她灵秀娇艳的美貌。
刘氏越看，心中便越怜爱，瞧她头上一点金蝴蝶须须随着她啃糕点的动作一颤一颤，不由得问道：“是要出门去吗？”
周颂声连忙喝了口茶水压了压，这才道：“是呀，阿姐叫我进宫玩儿去呢。”
“是，是吗？”
提到周幼吾，刘氏心中不免得有些心虚，周颂声见她面色怪怪的，不由拧眉道：”阿娘，你不会还在为着之前的事儿别扭罢？”
“那颌郡王可不是个好东西，之前就是个觊觎阿姐美色，遇着人了还不敢承认的窝囊废，如今还想学着旁人谋朝篡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我呸！”
刘氏眼神复杂地看着周颂声气都不带喘地骂了颌郡王小半个时辰，最后实在是受不了了：“你不是要进宫去吗？快去罢。”
周颂声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声：“癞.□□想吃天鹅肉，如今落得个断头断尾的下场，哼，可真是解气！”
刘氏虎下脸：“好了！这样的事儿，是你一个小娘子能挂在嘴边的吗？”
周颂声吐了吐舌，正想转身出去，却又跟想起什么似的，跑过去握住刘氏的手，认真道：“阿娘，你可别再头脑发昏要拿我和阿姐比了，二兄也不会乐意见着你拿他和长兄攀比的。”
刘氏瞪她，周颂声两手一摊：“根本就比不过嘛。比来比去的，最后只能叫你自个儿心头憋着火气，成日里不是嚷这个就是吵这个，阿耶都很久没来陪你用膳了是不是？”
被女儿揭了老底，刘氏面上一红，随即又不耐烦道：“去去去，还管起我和你阿耶之间的事儿来了。你安安分分的，能……”从周幼吾手里讨得几分好处她就高兴了。
后边这话她没说出口，只理了理周颂声鬓边垂下的碎发：“去罢。”
老嬷嬷看着二娘子含着笑出门了，转头一瞧刘氏，怎么又愁上了？
“夫人……”老嬷嬷沉沉地叹了口气，“不是奴婢托大，只是也过了这么多年了，您过得好好的，长安城里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羡慕您呢。您何苦要在这上边儿争个高低？”
刘氏垂着头，老嬷嬷又再接再励道：“不如晚上叫厨房整一桌好菜，请主君来用，夫妻之间嘛，哪里有隔夜仇？”
刘氏冷笑着摇头：“他的心根本不在我这儿，乃至于都不在我的二郎和声姐儿身上。我多活了这二十年，白白做了许多功夫，还是比不过郑紫萝！那还有什么意思？”
夫人这执念也太重了些。
老嬷嬷摇了摇头，不说话了，总归二郎和二娘都是明事理的好孩子，夫人犯了错，主君看在他们二人的面子上想来也不会生太久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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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颂声拿着贵妃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这还是她头一次来周幼吾所居的蓬莱殿。
此时虽说是秋日里，可蓬莱殿中仍旧盈着蓬勃绿意。进了红漆金彩的大门，便能瞧见那方池塘流水淙淙，涧水粼粼，隐隐还能瞧见锦鲤摇尾游水的灵动身影。两边儿的花丛中宫人们精心侍弄的各色花卉争相盛开，竞吐芳华，整间殿宇都笼着一股幽幽芬芳香气。
被周幼吾派去接家中阿妹的花萼见着二娘子微微瞪大了眼睛，也是与有荣焉：“陛下待娘子极好，二娘子你瞧，这块地还是陛下亲自翻的呢，娘子和衡哥儿一块儿帮着种了海棠树下去，待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说不定它也能开花了。”
想到那副画面，花萼已经提前开始幸福起来了。
道理她都懂，可是为什么……
周颂声像一只被偷了家的小松鼠般尖叫起来：“为什么她们两个会在这里！”
阿姐不是独独只邀请了她一个人吗？
难道她已经不是阿姐唯一的心肝宝贝小阿妹了吗？
薛挽桃与顾希仙对视一眼，顾希仙在外人面前一贯警戒着呢，只柔柔怯怯道：“这位姐姐……可是贵妃娘娘的阿妹？”
周颂声神气地点了点头。
薛挽桃就见不惯她那副模样，拉了顾希仙的手往里走：“哎呀你别管她，她可爱吃醋了。”
吃什么醋！那本来就是她的亲亲阿姐！
见顾希仙匆匆回头对着她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周颂声心中警铃大作，这样柔弱清秀的小娘子……想来会很合她阿姐的胃口啊。
她跺了跺脚，连忙提着裙子跟上去了。
听到廊下的通传声，周幼吾有些讶然地回头，那双秋光湛湛的杏眼里霎时便盈满了笑意：“真是巧，你们三个倒是一块儿到了。”
哪里巧了！
周颂声自然而然地挽住她的胳膊：“阿姐，我们都好久没见面了。”
“前些日子一直忙着，叫你过来也不能好好照顾你。”周幼吾疼爱地摸了摸阿妹软嫩嫩的面颊，又将目光转向另外两个小娘子，“最近空闲了些，便想着叫你们进宫陪我说说话。没耽误你们罢？”
这说的是哪里的话？
顾希仙掩唇一笑：“能陪贵妃说说话，原是我等的福气才是。”
这话倒不是纯纯拍马屁，那日从宫中回去后，顾希仙便觉得凝滞了好一段时日的脑子总算活过来了，当夜她便沐着烛光奋笔疾书了小半夜，总算将新话本子的雏形给勾勒出来了。
贵妃可真是她的福星呀。
被这样虔诚又羞涩的眼神望着的周幼吾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别说什么福气不福气的话儿，你们能来陪着我说说话我便很高兴了。挽桃。”
绮花玉貌的贵妃笑吟吟地对着那个站得稍远一些的粉裙女郎招了招手：“过来一块儿坐。”
薛挽桃顿时满脸感动，周家大姐姐没有变！
不！她变得更好看了。
薛挽桃脸红心跳地看着容光照人的贵妃，从前周家姐姐是开在池塘里的一朵凌波菡萏，她无疑是很美的，可是薛挽桃看得出来，她不愿同旁人有太多交集。
可如今的周家姐姐像是烈烈盛开的一朵牡丹，她似乎沐浴着全身心的爱意与呵护，方能出落成这般毫不遮掩丽色横生的模样。
想必周家姐姐与陛下在一块儿，一定是很开心的。
婉娘她们笑着送来了许多尚食局新做好的点心，体贴道：“秋日里风凉，娘子们饮一些秋梨茶，正好能温津解乏呢。”
说完，她便也不在一旁傻站着，带着宫人们垂着首退下了，只在殿外守着，随时等着听候贵妃的吩咐。
周颂声看着薛挽桃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手里拿着块凤梨酥饼都没来得及吃，不由得冷哼一声：“那酥饼就是要趁热吃才香呢，薛家姐姐还是少说话，多吃饼罢。”
薛挽桃轻飘飘横她一眼，对着周幼吾撒娇道：“只要是贵妃赏我的，什么时候吃都好吃。”
见亲亲阿姐被她的贫嘴给逗笑了，周颂声小脸更臭了。
她们两人一言一语的，倒是衬得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顾希仙有些羞怯，说得好听便是安静懂礼不说乱说话，说得难听些那便是木头，遇上贵妃时都不知道说些好听话儿哄贵妃高兴。
顾希仙自从十二岁那年阿娘病逝，她也少不得在府上过过一段寄人篱下，装乖扮可怜的日子。
以至于她被姨母接到了长安城，对着她们时，顾希仙也习惯性地装出一副柔弱姿态来。
见多了她那个畜生不如的阿耶同那些小妾之间的风流事，顾希仙琢磨出来了，这种柔弱可怜的性子固然叫她自己瞧着犯恶心，能很好地保护她。
谁会把坏事怀疑到一个胆怯得来见了生人都会怕得结巴，说不好话的小娘子身上呢？
顾希仙戴惯了这张面具，如今面对贵妃，她想要真心结交的人，顾希仙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表现了。
……她会更喜欢什么样的我？
顾希仙不禁在心里发问。
面前突然递过来一块儿桂花糕，上边儿撒着一层金黄的干桂花，送来一阵清甜气息。
顾希仙抬头，这下是真的结巴了：“贵，贵妃……”
“拿着呀。”周幼吾顺势在她身边儿的锦凳上坐下，感觉到那阵如兰似麝的香气离得自己更近了些，顾希仙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谢过贵妃。”
“我叫你来，可不是叫你来坐冷板凳的。这秋梨茶是婉娘的拿手好活儿，我每日不喝上一些总觉得不舒坦，你也试试。”
见着贵妃素手轻斟，竟是亲自捧了银白点朱流霞花盏给她，顾希仙感觉到另外两道立刻杀过来的视线，唇边笑意不禁更羞怯了些：“是，贵妃喜欢的，臣女也一定喜欢。”
周颂声见状，仰头一口喝完了秋梨茶，巴巴儿地捧着空空如也的茶盏过去：“阿姐，我也喝完了。”
周幼吾有些好笑地瞪她一眼，但还是亲自给她斟满了一杯：“你们若喜欢，待会儿回去的时候便拿些秋梨膏走。”
顾希仙下意识地便想拒绝，可下一瞬她便感觉自己又陷入了那团柔软之中。
是贵妃正牵着她的手。
贵妃的眼睛生得可真好看，眼睫丰密而卷翘，衬得一双妙目未语先含情，她认真地看向人的时候，便叫那个人觉得似乎贵妃是真的将她放在心上的。
顾希仙晕晕乎乎的，却听见周幼吾在说：“我不是在同你客套，希仙。”
顾希仙：啊啊啊啊啊啊啊她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有时候，试着去相信旁人的好意，你会过得更开心些。”周幼吾看出了这个小娘子明明是笑着的，可明显游离于众人之外，这些繁华精妙都落不到她身上，只徒披了一身的清冷。
同从前的她有点像呢。
想到被燕观暗恼了好多次别扭性子的自己，周幼吾又笑了，对着这个更稚嫩些，也更倔强的小娘子更多了几分好感：“从前的我也是不相信人，所以平白误了许多事，现在想来还有些懊恼。”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生动极了，微微蹙眉的样子叫人看得恨不得伸手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就好似这世间都不该有叫她伤心难过的事儿。
周颂声和薛挽桃对视一眼，也不互掐了，悄悄围了过去。
顾希仙没有理她们两人，只专注地望着贵妃：“然后呢？”
“然后？”周幼吾轻轻笑了一声，眉间的不乐便顿时便盈盈的笑意给取代了，“我试着相信了他，他没有叫我失望。”
周颂声和薛挽桃挤眉弄眼，哎呀，这说的是陛下呢。
可……
顾希仙突然说道：“若是之后他变了呢？”
在周颂声和薛挽桃‘你这人真不懂浪漫’的谴责眼神里，顾希仙还是坚持道：“若是他变了，娘娘……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这个问题她也曾想过。
周幼吾没有过多犹豫，只道：“这是我选择的路，结下的果也该由我来尝。有些时候结果的过程，会比结出的果子更加珍贵。”
她笑了笑：“哪怕果子是苦涩的呢？我在得到它的过程中一定会有开心的时候，那便是值得的。”
周颂声下意识道：“那果子一定是甜的！”
她这话说得铿锵有力，似乎很有信服力，连一旁的薛挽桃和若有所思的顾希仙也跟着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周幼吾觉着好笑：“你怎么就知道那果子一定是甜的？”
诚然，她学着如何去接纳燕观的心意，笨拙又坦诚地向他展现自己的爱意。可周幼吾心底仍埋着一重忧虑，红颜弹指老，若是他日自己年华老去，到那时燕观若是变心，另爱她人，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周颂声梗着脖子：“我就是知道！”
阿姐肯为了陛下受尽委屈生下衡哥儿，陛下愿意为了阿姐不顾人言迎她入宫。
人言何所畏惧，陛下只想要阿姐在他身边。
这样双向的爱，怎么会结出苦涩的果子呢？
周颂声再次肯定道：“一定是甜的果子！”
“二娘说得极是。”
众人惊讶地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英武俊朗的天子牵着一个胖嘟嘟的卷毛小郎君就站在殿门口。
天子迎上贵妃带着些讶然与不好意思的眼神，他放开了那只有着五个小窝窝的小胖手，大步走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