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悠漾只好暂时放下手,拿出来给山顶洞人做科普的耐心:“我们先把婚离了,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官宣,以后那些负面舆论就牵扯不到你了。”
这个计划本来早该完成,只怪她太过贪心。只要他不问,她也就一天天给自己找借口拖延了下去。
现在她收起妄想,一切步骤便都清晰无比了。
见他不说话,她继续平静道。
“就算网上那些人骂我全家,也不会再牵连到你了。”
男人眸色渐深,许久开口:
“那你呢?”
“我?”
季悠漾一怔。
“妈妈……她会保佑我的。至于我爸的话,都断绝关系了,应该不算?”她懒得多想,“像他那种冷血的资本家,谁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在心里骂他啊,就是再多挨两句,也不算事。”
“其他的……”她垂下头,“好像也没有了……”
母亲秦蕴将近四十岁时才怀孕得了她,所以她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记忆基本都只停留在童年,隐约记得那时候全家上下如何宠她上天。后来那几个慈祥的老人就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她,最后连妈妈也过早地离开了。
她的尾音渐消。
不知何时,他身上低醇清爽的雪松暗香又包围了她。
那么近。
“漾漾——”
季悠漾忽一下回神,打断了他。
“放心啦。”她弯弯眼角,“现在那么多人骂我是因为我自身的实力还不够强,好的作品还不够多,大家觉得我配不上现在的话题度。不过……”
女孩清凌凌的眸光蓦然磨出几分锋锐。
“总有一天,我会做到让他们都无话可说。”她像个快乐无忧的洋娃娃,笑着问他,“黎深哥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对不对?”
盛黎深看着她,回答:“当然。”
须臾后。
“但是,”他说,“我说的家人也包括你。”
她的心脏骤然紧缩。
明明能感受到温暖,却莫名酸楚。
就像多年之前那个冬天的傍晚。十七岁的她潜进封家老宅后院,和封誉接了头,共商大计——如何破坏掉第二天两家大人为他们安排好的订婚典礼。
正在讨论分工细节,忽然,盛黎深从远处出现了。
为了掩盖罪恶的目的,她和封誉顿时默契,就按照平常的模式开始吵了起来。
正吵到兴头上,空气中伸来冷白如玉的一只手,稳稳提起了封誉的衣领。
“哥……?这是什么意——”
盛黎深穿了一身与冬夜同色的深灰色外套,站在寒风里。
他垂着眼,一字字落下。
“跟漾漾道歉。”
封誉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嘴上认怂倒是挺快。
季悠漾傻站在原地,也只好乖乖被道歉。
见他们两个都安静没声了,盛黎深似乎满意,转身正要离开。突然封誉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吊儿郎当伸手一勾他的肩膀。
“哥,从小到大每次你都向着这丫头,我看不如你替我娶她得了。正好大家皆大欢喜。”
盛黎深背影滞住,缓缓回身,衣角飘在风中。
那一秒钟,对季悠漾来说,像是天文岁月那么长。
下一秒,封誉痛呼求饶的高分贝刺穿耳膜,盖住了她乱窜的心跳声。
入夜的劲风呼啸在盛黎深背后,枯树上几根纤细的枝丫承受不住这无情的力量,发出一声声折断的脆响,混着隔夜残雪簌簌而下。
在所有这些噪音中,她仍旧清清楚楚听见他说:
“在我心里,早就把漾漾当作家人。”
即便他看都没有看她,季悠漾却似能触摸到他眉目间森然的冷意,比这整个寒冬更凛冽。
“再敢说这种混账话,以后别叫我哥。”
……
家人。
季悠漾退了一步,逃开那份令人贪恋的温柔。
这次不由分说就把手里的离婚协议书塞给他,“你快看一下内容吧,有没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
盛黎深指腹捻过纸张边缘,没有低头看一眼。
“有。”
“……?”
这么快就有了?
季悠漾不得已提醒他,“哥,你还没看呢。”
“我已经看过了。”
“……”
难道您何时解锁了透视眼的超能力?
盛黎深扫她一眼,淡淡解释。
“昨天你把电子版发给任凯,他给我看了。”
“???”
季悠漾傻眼,他说的每个字好像都是中文,怎么连在一起她就听不懂了呢?
昨天,昨天……
她收了律师发来确认的离婚协议书的电子版,然后正好那个拉大提琴的盲人姑娘也通过家人回了消息,感谢她帮忙推荐工作,还附上了一份简历。于是她把附件下载下来,发给了任凯,让他帮忙再转给他们公司的hr。
仔细回忆,那两个pdf文件都是以日期为开头命名的……
所以,是有一种可能性。
“…………”
终于,她认命,尽量若无其事道:“那是我不小心发错了,不过内容是对的。既然你已经看过了——”
被刻意平复的话音戛然而止。
等等,看过了?
那他今晚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在咚咚的心跳里,季悠漾轻咽了下。
“……那你,你是专程为了这件事回来的?”
盛黎深点头。
她的声音更弱下去。
“所以你是什么想法……”
一丝渺茫的希望,终究还是俘获了她。
没有立即听到回答。
男人却缓步走到桌边,掀开先前他研究了一晚上的那一厚摞纸质文件。
季悠漾第一次看清楚上面的字。
……
熟悉的五个字,一个不少——
离婚协议书。
她还在懵怔,盛黎深已经把那摞文件交给她。
“需要改的内容太多,我想还是直接另拟一份。”
季悠漾无法反抗接了过来。
雪白纸页的边缘,那枚银色的“圣戒”圈住他修长的手指,衬在光芒高贵又疏离。
“坐下看吧。”他道。
“……嗯。”
回到了现实,她再想想自己片刻之前的自作多情有多可笑——
他今晚之所以专程回来,就是为了和她离婚。
她竟然脑补他会不愿意?
他凭什么不愿意?
本来就是她利用他的同情心,把他诓去领了证,说好的离婚一拖再拖,还竟然对他心存不轨,做下三年前那样过分的事情……
季悠漾木然收了心,安静看他拟的这版离婚协议。
比她原先那版要厚得多,条款也复杂。
她翻了几页,越来越看不懂了。
倒不是其中的法律术语有多晦涩,主要是这内容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她盯着一段古怪的文字,反复读了几遍,终于试探着问:
“黎深哥,这里是不是搞错了?”
盛黎深瞟过一眼:“没有。怎么?”
“这套房子是当初封叔叔送你的礼物,转到我名下,不太合适吧?”
季悠漾指的就是她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这是当初他们结婚的时候,盛黎深的二叔——也就是封誉的父亲,以“婚房”的名义送给他们的。一梯一户的大平层,选在市中心最昂贵的地段,价值不输郊区的一栋别墅。
她本来打算好了,离婚以后就搬出去住,房子还给盛黎深。
“是送我们的结婚礼物。”盛黎深纠正她。
结婚礼物。
这四个字听起来就很奇怪。
季悠漾暂时放过这一条,继续往后看,“下面列的这些又是什么?
那一长串奇怪的地址中,有中文,有英文,还有法文、意大利文,以及她不认识的几种语言。
大概扫下来,看见的是分散在全球各个角落的一堆xx公馆,xx庄园、xx城堡之类的地方,还有一个名字古怪的岛。反正她都从来没有去过。
“我这几年购置的不动产不太多,”男人淡声道,“过户以后你挑喜欢的留着,不喜欢的可以卖掉折现。”
……哈?
季悠漾认真研究着他的表情,想找出开玩笑的痕迹。
她没找到。
于是她得出结论——盛黎深对“不太多”这个词的意思大概是有误解。
不过这也根本就不是重点!
“哥,”她艰难地开口,“我们只是简单离个婚,你不需要分财产给我。”
“离婚不就是要分财产么?”
“……”
季悠漾无语几秒,从桌上扯过自己原先那版离婚协议。
“就按我这版来就好。”
盛黎深不为所动:“关键的内容这里面都没有写。”
季悠漾:“……”
没有写的就代表不需要啊!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她快要抓狂,却听盛黎深静静道:
“漾漾,我们没签婚前财产协议。”
“啊?”
季悠漾茫然,以前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当初那证领得匆忙,到民政局进门出门走一趟就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其余的手续一概都是没有的。
盛黎深没提要签婚前协议,她也没想到还有这回事。
如今想想,还真是危险。
万一真碰上处心积虑骗婚骗财的那种人,盛黎深没有婚前协议,岂不是要吃大亏。
这人也太不会保护自己了吧?
她不满地看着他,正要质问他怎么能忘了如此关键的环节,忽又觉得不对。
……问题在于,她又不是为了靠结婚分他财产啊!
“你不用担心这个,我没有这方面的主张。”她忙解释,“是需要我做一个专门的声明吗?”
“不必,”盛黎深面无波澜,“我们遵照法律办事就好。”
“……”
难道她拒绝分他的财产,还涉嫌违法犯罪了吗?
季悠漾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干脆低头又往下翻了几页。
越瞧越心惊。
豪车、游艇、私人飞机这类东西就不说了,还有那些贵重的艺术收藏品她也不是很懂,不过上面都附带着估价,还贴了图片。
好好一份离婚协议,搞得像顶级拍卖会的拍品单。
“我根本不需要这些——”
“我说了,不需要的你可以卖掉。”
“……”
视线扫到某一项,季悠漾终于忍无可忍:
“等等,我要你公司的股份做什么??”
盛黎深二十岁那年,用父母留下的遗产在国外收购了一家当地的老牌唱片公司mezzo。
这家公司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初叶,主营业务本来是古典音乐唱片的录制和发行,随着时代发展,唱片业不景气,前些年公司负债累累,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
当时没人知道盛黎深为什么要砸大价钱买下这个注定赔钱的老古董,或者猜他就是为了艺术的情怀。
但不久之后,他就把自己的经纪合约挂在mezzo之下,出道当了歌手。
这步棋走得出人意料,不过还是鲜少有人相信,他真能靠一己之力赚钱养活整家公司,还是一家经营模式过时、连续数年亏损的公司。
至于结果嘛……
随着盛黎深在全球的大爆,mezzo不仅迅速扭亏为盈,而且仅仅七年时间,市值就在他手里翻了几百万倍,成为整个收购史上都绝无仅有的奇迹。
如今mezzo已逐渐发展为一家横跨多国的综合性文娱产业集团,涵盖音乐、影视、艺人经纪、版权运作等多个业务模块,投资项目的涉猎范围更加广泛。
而季悠漾眼前的文件显示,盛黎深打算把自己持有的公司股份,分一半给她。
这么大笔的股份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已经直接涉及到公司的管理控制权了。
季悠漾不知道到底是谁疯了。
反正盛黎深是很淡定:“你如果没兴趣的话,可以不用参与公司的具体运营,每个季度收一下分红就可以了。”
……还真是好简单的任务呢。
再往下看,她已经无力吐槽:“你的作品版权也要分我一半?!”
“准确来说,是未来收益权的50。”他耐心解释细则,“以后只要我的作品产生新的版权收入,50的收益会自动转到你名下,也是按季度结算。”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
她往后的人生,只要躺着数钱就可以了。
毕竟盛黎深随便一张唱片都是千万级销量打底,大量经典金曲更是在国内外各大流媒体平台上连年霸榜,经久不衰。
他的作品收益权,跟一台接上永动机的印钞机,也就没有多大区别。
而此时此刻,他这样真诚而毫无保留地看着她,季悠漾觉得自己就是史上第一大诈骗犯。
要命的是,在她磨破嘴皮的苦心劝说之下,受害者依然还执迷不悟,非要帮她数钱不可。
这婚简直没法离了!
季悠漾气得心口疼,对面的男人只是神色淡淡。
“哥,这我真的不能要——”
男人打断她:“这些是给你的补偿。”
“……补、补偿?”她更莫名其妙。
他墨黑的眸比夜色更深沉,仿佛一瞬堕入探不到底的浩瀚深海,空寥,岑寂,唯独落进了她的影子。
声线微沉,听不出情绪。
“当初我没征求你的意愿,就单方面公布了我们的关系,这几年给你带来不少麻烦,该有补偿。”
他说得这样理所当然。
季悠漾心脏倏然一紧,某些旧事缠上思绪,快要不会呼吸。
半晌才找回声音。
“你、你也不是恶意的……”
盛黎深道。
“那天我本该等你醒过来,商量清楚再做决定。”
季悠漾:“……”
其实她也同意这一点。
只是三年前会发生那样的事,毕竟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季悠漾醉后的记忆模糊,倒是没忘掉,那时她撑着最后一分清醒,是怎样强行对他作恶的……
太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