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微敛眸。
季悠漾终归不想领他多余的愧疚,硬着头皮说下去。
“当时她的意思是,想把我托付给疯鱼……当然那肯定是不行的了!”
疯鱼,大名封誉,封氏集团现任董事长封维泽的独子,盛黎深的堂弟。也是季悠漾从五岁那年就定下的娃娃亲未婚夫。
封家和季家本是世交,门当户对,又有生意上的往来,当初这门亲定得算是顺理成章,就等着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成就一段好上加好的美满姻缘。
十多年前,季悠漾的母亲秦蕴因病去世。在她最后一次醒过来的时候,神志已经不清,把刚好在场的盛黎深错认成封誉,抓住他的手,托付他照顾好季悠漾。
季悠漾那时还不满十四岁,哭得快要昏厥过去,如今也记不清具体了。
至于所谓的“托付”,她自然不会当真。
她知道妈妈是为自己好。可问题是,她和疯鱼从小到大都完全不对付。
所谓的“青梅竹马”,更像是鸡飞狗跳。再往后进化,就是水火不容、相看两厌。
长大后即便二人都对彼此完全不来电,两边的长辈们依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为防夜长梦多,倒是对这门婚事催得更紧了。而最大的压力就来自于季悠漾的父亲。
直到四年前,在季父过分的威逼之下,她终于忍无可忍使出一记绝杀,彻底把这桩婚约变成了不可能。
办法很简单——
她去和未婚夫的哥哥领了个证。
结婚证。
盛黎深是随母亲姓,他父亲生前和封誉的父亲是亲兄弟。在传统的大家族观念里,这样堂兄弟的关系和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
所以即便以后她和盛黎深离了婚,也不可能再被安排嫁给封誉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会愿意搞出小叔子娶嫂子这种惹人闲话的事?那不是跟自己的面子过不去嘛。
故此这证一领,等于是彻底解脱了她和封誉被强行捆绑十几年的苦难。就是把盛黎深无辜牵扯了进来……
兴许是照顾季悠漾的心情,其实盛黎深这些年基本不会在她面前主动提起秦蕴,上回提起,还是他们一起在民政局门口的时候。
隔着桌子,男人深看她。
“秦伯母的遗愿总归是希望有人把你照顾好,我没能替她完成。”
“……我不需要啊,我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
“就像自己吃泡面?”
“……”
季悠漾:“哥,我错了,我再也不吃了。”
再也不会把泡面摆得那么明显,让你看见了……
可是谁知道你今天晚上要过来啊!
剩下的时间里,两人都安静吃面。
最后季悠漾还是把所有的虾都吃光了——她只是为了不浪费而已!
只不过这回对每一口虾肉都格外细嚼慢咽,直到整碗面见了底,她才将最后一颗珍贵的虾仁填进嘴里,一丝丝细品,好像要把这美味记一辈子。
做饭的时候没帮上忙,吃饱喝足以后,她自告奋勇承担洗碗的工作——当然,是靠洗碗机完成。
虽然她是个生活废,但她懂得运用现代科技。
等她再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盛黎深还坐在原位。
他已经又拿了文件在看,看厚度大约还是先前那些,不过已经装订好了。搁在桌边的瓷杯微冒热气,也依然是曼特宁咖啡纯粹醇苦的味道。
才这么一会儿,他又泡了杯新的。
季悠漾挺服气的:“都这么晚了,你还喝咖啡呀?”
就这人,还批评她吃垃圾食品呢。
“习惯了。”
盛黎深淡声说完,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补充。
“你不要学。”
“……”
这她倒是想学也学不来。
眼见他已经对着那摞文件研究了一整晚,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她踮了脚尖,缓缓从他背后的方向凑近过去。
然而刚刚走近,盛黎深已经从容把手上的文件一收,反扣在了桌上,一个字也没给她偷看到。
她掩饰地撇过脸去,却听盛黎深道:“我该走了。”
“你要走?”
问完,季悠漾才惊觉自己可能过于惊讶了。
可是说真的,她根本还不明白今晚他为什么回来。
“还有事?”
“……”
时间忽然变得紧迫,她抓住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关于,那个,‘不是被盗号’……”
“不是。”
他坦然又确认了一遍。
“可是你为什么……?”
“刚发现有这个功能。”
“……”
季悠漾无语半晌,意识到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盛黎深对社交平台不热衷,用得也很少,以前他大概真不知道微博还有置顶的功能。
反正他是从来没有用过。
“你是在……试验新功能?”
“嗯。”
“……”
合着就没有别的试验方法了吗?
季悠漾无力,浑浑噩噩梳理着思路。
“哥,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不要在公开场合互动,先等热度彻底降下来,再、再……”
再离婚。
官宣。
彻底解绑。
明明是从三年前就已经很明确的计划,她说到这里莫名卡了壳。
这时听盛黎深道:
“我没有互动,你互动了?”
“……”
严格来说,他的确没有“互动”。
他都没有发任何新内容,只是置顶了一条旧微博而已。
季悠漾垂下头。
“可你这时候主动和我扯上关系,不就等于是给我挡枪吗。”
她实话实说。
“就今天这事,那些八卦媒体能追着你乱写好几个月。往后凡是和我有关的新闻,他们也都要带上你的名字赚人眼球,你再低调也撇不清。”
盛黎深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蓦地,极轻地自嘲一笑。
“漾漾,你觉得我脾气是有多好。”
季悠漾茫然,心尖没来由跟着轻颤了一下。
耳边他的声音很轻,似低柔凉风,绅士风度一如既往。
内容却是:
“就算看着别人诅咒我的家人,我也必须坐视不理,是么?”
季悠漾没有办法回答他,她听见了那两个字——
“家人”。
忽而之间,网上那些触目惊心祸及家人的恶毒诅咒,变成无数沉重的石块,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向她压下来。
她快要窒息。
其实她早就看见了。但她自动屏蔽了那些内容,不愿意多想。
然而那张有名无实的结婚证,却是把他们也绑定在了家人的范围之内。
还有他的家人。
——他自然有权利不满。
她明明早该想到这一层,可竟然没有。
如今到了要被他亲口提醒的地步,才如堕冰窟,不得不想。
而他还是像哄小孩子一般,甚至更温柔了些,淡声告诉她。
“你的要求我做不到,从今天开始慢慢适应吧。”
……
不知过去多久,卡在她舌尖的那句“对不起”还是没有能够突破沉默。
道歉是最没用的一种补救。
“等我一下。”
她轻声,一字字落下。
尾音缥缈,犹如孤独翻飞在风中的小小羽毛,被沿着轴线一丝一丝剥离。
而她的人已经用最快速度跑回自己房间,又回来。
手里多了一个文件袋,封皮上印着律师事务所的烫金标志。
撕开的密封处,白色的纸页露出一角。
盛黎深在等。
她抱着文件袋里的离婚协议书,一点点向着他挪近。
在最后几步之外,季悠漾莞尔一笑,眉眼盈盈。
“对了黎深哥,我还没祝贺你呢。”
沉默中,男人轻抬了眉梢,看她。
“bccca,”她认认真真地说,“这是第一次有流行音乐人拿到这个奖吧。”
bccca,全称“best classical contemporary position award”,即“最佳当代古典音乐作曲奖”,是奥菲斯奖古典音乐门类中最重量级的奖项之一。
奥菲斯奖的颁奖范围横跨各大音乐派别,每年最具话题度的自然是流行音乐奖项,而阳春白雪的古典类,在大众中就相对少受关注,然而在业界具有极高的含金量。
今年这个奖被颁给盛黎深,关注度一下子就爆了,虽然大多数人都还是不明觉厉的态度——反正盛神牛掰就对了。
季悠漾却能感受到这其中非凡的意义。
盛黎深过世的生母就是知名钢琴家盛纫秋,他从4岁就开始学习古典钢琴,17岁那年在路德维希国际钢琴大赛上夺得金奖,成为大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冠军,可以说是年少封神。
随后他就被邀请进了著名的“维也纳摇篮”培养计划留学深造。
“维也纳摇篮”项目由世界最顶尖的几所音乐学院联合创办,致力于当代古典音乐家的培养,学制为期六年,每年全球招生不过几人,准确来说,非天才不录,而且必须是最顶级的天才。
走进这扇大门,也就意味着从此进入了古典音乐界的核心圈层。
所有人自然也都以为他会一直沿着这条康庄大道走下去。
然而,盛黎深20岁的时候,突然决定转型去做流行音乐,并且以歌手的身份出道。
这个“自毁神格”的选择令许多人大跌眼镜。
哪怕在流行乐坛当道的今天,按照音乐圈内根深蒂固的鄙视链,流行乐还是比古典乐整整低了好几个台阶。在那些思维顽固的人心里,一个是陶冶情操,一个是娱乐大众,简直云泥之别。
盛黎深当时还在国外留学,他参加了当地的一档音乐选秀综艺出道,从一开始便饱受争议——被质疑“浮于名利,自毁前程”“从艺术家沦为一个戏子”“在古典圈混不下去了只能出来靠脸吃饭”等等等等。
曾经把他捧上神坛的同一批人,恨不得把他踩进泥里,只为捍卫自己骄傲的品位。
尽管被全网唱衰,他也没有为自己的决定解释过一句,却单凭实力在腥风血雨中吸粉无数,大爆的原创金曲迅速传遍了多国的大街小巷。不久后推出首张英文个人专辑,不仅横扫各大音乐榜单,还在次年拿下了极有分量的三大项奥菲斯音乐奖。
甚至他还是按原定计划完成了学业,而且在回国之后,又顶着“水土不服”的唱衰式预言,事业再上一层楼。
而他音乐风格中融入的古典元素,也使得更多人产生兴趣去了解古典音乐。
虽然唱衰者们一次次被狠狠打脸,声势越来越弱,总还是有那么一小撮自命清高的古典圈人士,越是自己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作品,越是喜欢时不时出来站在高雅艺术的制高点,说两句酸话。
不过往后,酸话恐怕也没那么好说了——毕竟这些批评家就算再为他们的高雅艺术奋斗上几辈子,也挣不来一个奥菲斯的古典音乐作曲奖,又拿什么脸在他面前摆资历?
而盛黎深今年才27岁。
他的成就是如此耀眼,以至于到今天世人只能看到他轻松站在风云之巅。
只有一路看着他走过来的人,才明白,这条繁花之路也曾泥泞坎坷、荆棘遍布,甚至踏错一步便是永不翻身的无底深渊。
又有多少没来由的恶意缩在暗处,渴望能亲眼目睹神明陨落,盼着能靠这份刺激为自己麻木可悲的人生增添一点意义。
但无论如何,最后他还是做到了这一切。
因为他是盛黎深,他本该如此耀眼。
——季悠漾不再犹豫,把手里的文件袋递了过去。
“给你的贺礼。”
他天生就属于纤尘不染的云端之上,她不能允许他再被无关的事情拖入泥潭,哪怕是弄脏他的衣角。
盛黎深垂眼,无声地望着她,却没有马上接。
“包装有点简陋,”季悠漾意识到这个问题,尴尬笑笑,“不过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礼物了。”
她想把里面的文件再弄整齐一点,转念又觉得麻烦,干脆把那一式两份的离婚协议书抽了出来,直接给他。
这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暴露在外。
季悠漾胳膊悬在半空,半晌过去,对方还是没有接手的意思。
她的手都举酸了,才听见他问:
“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