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沦于漆黑悠长的幻海中。
意识在一片模糊不清的粘稠深渊中飘荡, 看不清前路,也辨不明来处,周围的一切都是安静的。
这个诡异的世界中,没有光明、没有声音, 甚至连自我意识都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仿佛是一个休克的误入者、即将溺毙于漫无边际的深海, 海水漫过口齿、于是你发不出任何声音, 漫过耳朵、于是你听不见任何音响, 漫过眼睛、于是你看不见任何景色……
最终漫过头颅,一切归于寂静。
无边无际的黑暗、无休无止的沉沦。
在仿佛没有尽头的漂浮过程中,隐隐约约的,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缕微光。
思维仍处于混沌中,只是潜意识的、大抵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 令他循着光向前。
一点一点的游荡着。
一点一点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
眼前的光似乎慢慢亮了起来, 从渺小的微茫、变成细细的火苗;耳畔也仿佛传来了隐约的动静:咚——咚——咚——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而有力的跳动。
是我的心跳吗?
他想。
随着思考能力的回归, 意识再一次变得清晰, 在无边无际、却仿佛仍有一丝希望的黑暗中,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诸伏景光。
意识中的景光睁开了眼睛。
头脑依旧处于片混沌中, 但已经能够进行思考了。他缓慢而坚定的站了起来,没有疑惑自己为什么行动自如,也没有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如此诡异的黑暗深海中。
他扫视周遭, 四面八方都是黑暗, 唯有前方有一丝微弱的的白色火苗。
没有更好的办法,亦或者根本意味着这是仅有一个选项的选择题, 景光顺着火苗的方向往前走。
一步一步, 缓慢而坚定的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 周围的景色渐渐明亮了起来, 仿佛从黑夜变成了白昼,然而与正常的天象不同的是,除了黑白灰之间的变化外,周围没有出现任何的颜色。
没有橙、没有红,只有黑白灰。
原先的黑是一望无际的、此时的白也是一望无际的,令景光想到了森冷且毫无人气的实验室。
不过,白色起码有一个好处,就是他能看到自己的手了。
血肉模糊的手。
记忆中最后的片段自脑海中闪过,指尖仿佛触及了一点冰凉的水滴。
黑夜吞没落日最后余晖的天台,他仰着从天台掉落。
呼啸的风划过耳畔,伴随着那个人声嘶力竭的吼。
我应该算是……死了……?
大致对自己下场有所猜测的景光,相当迅速的接受了这个可以预见的结局。
还以为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呢……没想到居然还能有意识。
二十多年来践行科学的唯物主义青年、诸伏景光先生,陷入了沉思: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看上去好无聊的样子啊。
从某方面来说,他也是相当的心大。
诸伏景光从不畏惧死亡,否则当初身份暴露他也不至于那么痛快的自/杀。虽然人世间还有很多值得留恋的人和事物,但为了这些重要的存在付出生命,似乎也很值得。
也不错了。景光自娱自乐的想: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起码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亡嘛。
虽然死后的场景和他想象中有点不太一样。
在一片惨白中停留了不知道多久,景光走走停停,百无聊赖的仰头,心说这怕不是比坐牢还难受。
也不知道究竟会待多久,讲真的,要是早知道死后会停留在这种鬼地方关禁闭,诸伏景光可不敢保证……好吧,他起码不会死得这么痛快。
算了,好歹死的是我。
如果是Zero那家伙,估计更受不了吧?
话又说回来,也不知道Zero现在怎么样了……
我真的不是因为你才去死的,我是已经伤势严重,没法活着离开大楼,所以才去赴死的。
……所以,Zero,你可别想不开啊。
如果能劝劝那家伙就好了,也不知道人死后能不能托梦。
还有阿阵。
真对不起你啊,害你白白救了我一次。
哥哥……以他的智慧,一定很轻易就猜出我去做什么了吧?
就当我还在执行任务好了,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算了,我都已经死了,也掺和不了活人的事情了。
“发什么呆呀?难不成你跳楼的时候摔到了头?”
一道熟悉的嗓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景光有一搭没一搭的思索。
景光骤然瞪大双眼,猛地转身,看向声音的主人。
少年似笑非笑,歪着脑袋用异色双眸瞥他,蓝色的凤梨头还是那么有存在感。
景光嘴角一抽,一言难尽:“是你啊……”
“喂喂,你这是什么反应。”
“不,没什么。”景光喃喃道:“只是没想到死了都摆脱不了你。”
六道骸的额头爆出一条青筋,冷冷道:“你以为我很想过来吗?”
想不想的,你不还是过来了吗?
景光很想这么反驳,不过考虑到少年可能有的反应他还是咽下了这句话,转而道:“所以说,我现在还没死?”
“毕竟,如果你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幻影,我真不觉得我会想到你而不是Z……咳咳,起码也得是阵君吧。所以你应该是真实的……或者说,并非由我决定的存在。”
“既然如此,你还能出现在这里,要么就是你也死了——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之后就只有一个结果了,就是我还没死。”
“对吗?”景光笑着说。
六道骸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对啊,不过你也快死了。”
他异色的眼眸中划过一丝不明意味的情绪,分不清是不是怜悯。
出乎他意料的,眼前的青年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慌。
茶发青年只是很平静的接受了六道骸对他命运的判断,“这样啊……不过,弥留之际的挣扎,一定很丑陋吧?”
他甚至还有心思自嘲,眉眼间一片坦荡。
看过太多人濒死前丑态的六道骸牵扯了一下嘴角,不悲不喜的下了评语:
“诸伏景光,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景光愣了两秒,才将将开口:“额,谢谢?”
语气中带着不确定。
说实话,有点懵。
“不过,我想问一下。”景光左右张望,“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问题问完,仿佛猜出了六道骸想要说什么,景光眼疾口快的找补:“我都快死了,你就当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
骸张开着口顿了顿,然后似乎被说服了,神情依旧是玩世不恭的傲慢,眸色却严肃了几分
“你先前不是说,我应该是真实的,或者是并非由你决定的存在吗?”他眸色幽幽:“你说对了一半。”
“这里是你的梦境。”
伴随着六道骸的宣布,少年抬手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指。
下一秒,景光身上的伤口瞬间愈合。
“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潜意识。”骸有些怜悯的看着一脸惊奇打量自己的景光,接着道:“一切都是你潜意识的投射。”
你似乎也已经认定了自己的死亡。
景光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知识理解了一会骸的话语,随即便挂上一贯爽朗的笑:“如果是我的潜意识,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呢?而且你看上去,似乎可以控制这里的……”他顿了顿,看了眼自己的手,手掌完好,清晰可见掌纹与薄茧:“可以令这里产生某些……变化?”
“我只是将我的梦和你的潜意识进行了链接。”六道骸扫了他一眼。
虽是轻描淡写,但其中的难度之高不言而喻。
当然,看见景光眼中闪烁的警惕,六道骸撇了撇嘴,清楚这家伙就是故意表现的如此明显的。
算了,骸少年并不想跟一个垂死之人过多计较,尤其是他对面前的人并无恶感。他只是打算完成此行的目的,顺便给一个将死之人做个……临终关怀?
临终关怀,这个词令他发笑。
“你有什么想要完成的事情吗?”年轻的幻术师询问。
景光英俊的面容扭曲了一瞬,他沉默数秒,才艰难道:“骸君,这副表情,并不适合你。”
在后者恼羞成怒之前,景光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虽然在梦中这一举动根本不需要,才缓缓的试探:“……想消灭黑衣组织?”
六道骸:…………
景光摆了摆手,终于正经了起来:“所以说,骸君,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呀?”
也许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也知道自己的态度改变不了什么,景光反而显得更轻松了一些。
大概是某种意义上的破罐破摔吧?
“我可以给你一个梦。”骸直白道:“反正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临死前做个梦,看看想见的人?”
也许是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肉麻,说到一半便抽了抽嘴角,迅速道:“我也可以让你梦见黑衣组织的破灭。”
三秒后——
“哈哈哈!”茶发青年毫不客气的大笑出声,甚至笑出了眼泪:“你可真是……”
“这个主意一定不是你出的。”景光思索片刻,也想不出有谁会给六道骸出这种鬼主意——那个一定是个奇才。余光扫了气息阴沉的六道骸一眼——
嘛,还是个勇士。
不过笑归笑,金光还是正色道:“不需要啦。”
“比起虚无缥缈的梦,我还是更接受现实。”他淡淡道:“梦中的黑衣组织毁灭千百次,也不会在现实中损害一丝一毫。”
“而且,如果梦中不付出任何代价黑衣组织就倒了,这个梦也太假了吧?我和……咳咳累死累活是为了什么?”景光吐槽道:“如果付出代价……不是吧,做个梦而已,为什么还要BE!我不接受!”
“所以——”景光一摊手:“为了我临死前的安详,还是算了吧。”
行吧。六道骸想,就让他死在这吧。
“不过……有一件事,说不定你真的能帮我?”没等骸君转身就走,他便听见了茶发青年懒洋洋的嗓音。
抬眸望去,诸伏景光笑容依旧,却隐隐透着些疲惫。
湛蓝的眼眸望着他,依旧是清澈且坚定的目光,却仿佛蕴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深藏于瞳仁中的苦涩依稀混杂着些许无奈,它们是主人极力想要压制的存在,仿佛小虫被琥珀包裹,却依旧努力挣扎,露出了隐约的身影。
他说:“我想找回我丢失的记忆。”
我想回忆起完整的记忆,而非一个个片段。
让我再见见你吧,Zero。
我想记起你。
哪怕这毫无意义。
哪怕即将面对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