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建章宫中。
仙人承露台前一片灯火通明。
这仙人承露台是根据丹客传说中的“灵台”所建,传说修建完毕之后,会有仙人降下,在台上宴饮,若能有缘得见,或能垂赐仙药,长生不老。
当然,这等传说,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人是不信的,那个信的,必然是个傻子。
天子当然不是傻子,他也不信。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修了一座。
因为他修得起。
修好台子,却没有仙人来,一直空着也是很尴尬的,所以天子便让请来的修士丹客,都来这台上修行,总算不致荒废。
这仙人承露台外观如一座巨大石柱,有阶梯一层一层盘旋而上,每隔十丈便有一重楼台,各派仙师居住其中,整天烟雾缭绕,便仿佛有了一些仙气。
三重楼台之上,是一尊巨大的仙人捧露铜像,手捧铜盘承接甘露。传说将这天降甘露合玉屑饮下,便能延年益寿,虽不如那仙药灵验,但胜在看得见、摸得着,所以少府专门安排了一个小官,名唤“捧露曹”,天天在此接引甘露,或是奉予天子,或是做了仙师炼丹的药料。
至于甘露是否真有神效?反正喝露水也喝不死人,即便无效,总不会有什么坏处。
此时虽然夜深,但那无数方士丹客却齐齐跪伏在承露台前石阶之上,战战兢兢,不敢稍动。
只因他们面前走来的,便是这天下权势最大,最为尊贵之人,大汉天子。
身在宫中,皇帝往往穿一身便服,但今天不知为何,天子半夜来此,却仍如白日一般,全身穿着祭服,头戴通天之冠,仿佛要上台祭拜。
随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人,是那熟谙星象之学的朝上议郎贲丽。
天子虽然经历了白天的一场暗杀,但是现在仿佛心情不错,一边向前疾行,一边还有心与贲丽闲话:“贲先生所料不错,那客星入垣果然主不利帝王,朕今日果然险些遭那血光之灾。幸好众卿勠力同心,擒下那刺客,也算我免了一劫。”
贲丽捋须笑道:“天子洪福齐天,怎会怕这小小刺客?便是有再大的劫难,也都有法子安然度过去。”
天子叹了一口气,但脸上仍是带着笑意,道:“借先生吉言了。”
转眼便到了承露台下,那些修士丹客,均伏在地上,高呼万岁。贲丽走上前去,问道:“列位今日在此可是守好了?没有放人进去罢?”
一名领头的修士抬起头来道:“我等按大人所说,从日上时分便在此守候,别说是人,连只鸟儿飞来,我等都给驱走了。”
天子笑道:“好,诸位辛苦了,却还需在此守候片刻。”
虽然这些修士在此已经守了一天,身心俱疲,但是听得天子有令,哪敢叫苦半声,齐齐叩首道:“领旨。”
天子沿着盘旋的阶梯,一路向承露台上攀去。那贲丽却不跟上,只是与修士们站在一起,在台下遥遥望着天子远去,眼中也是含着笑意,仿佛要有什么喜事一般。
天子攀上一层露台,远远便有一名仙风道骨、须发皆白的修士遥遥跪下,道:“恭迎天子。”
这名修士道号玉清子,与丹辰子一般,也是深得天子宠幸的有名丹客,善为草木之丹,平日带着弟子在这承露台一层修行,此时却是他独自一人守在此处,迎接圣驾。
天子道:“玉清子先生免礼。”老者便站起来,一边恭送天子继续往上走,一边禀道:“此时天上已现垂露,天子还请快快登台”。
天子听说,脚下便又加快了几分。
走到第二重楼台之处,玉清子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天子自行往前走去,眼中尽是羡慕之情。
登上第二重楼台,也有一名鬓发半黑半白的中年人在此等候,一见
天子走来,立刻也向着天子跪拜下去,
这人名叫任文公,也是一位知名修士,善能预言风霜雨雪,平日在第三重楼阁修行,今日不知为何却是他守住二层,前来接引天子。
天子见是他来,皱眉道:“那丹辰子还没有找到吗?”
任文公道:“禀圣上,丹辰子先生不知去了何处,他的弟子亦不知晓他去了哪里。”
那丹辰子本在这承露台二层修行,但自从一个月之前,天子派他出去寻找金丹,此人便一去不返,连带他的两个得意弟子,都杳无踪迹,真是一桩怪事。
但这都并不重要,不用理会。
任文公随着天子走了两层,一直到承露台顶,方才停下脚步,恭声道:“请天子登台。”
天子笑意更盛,独自走上承露台顶。
此时正是九月初三寒露时节,虽然夜深露重,颇为寒冷,但天上却无一丝云彩,也无一丝风,满天星斗如棋子散布。
天子脸上笑容一毫未减,慢慢走到那仙人捧露铜像之前。
在那铜像旁边,正靠着一人,看见天子前来,也并不跪迎,而是如同见到老朋友一般,伸手招呼道:“是圣上来啦?有没有给我带酒?”
那人从铜像阴影当中走出,一张英挺的脸上散着几缕乱发,在寒风之中仍是半袒着胸膛,赫然便是卫尉卿张逸云!
天子见他如此态度,竟丝毫不以为忤,只是笑骂道:“你这惫懒货,一日不饮酒,便要了你的命么?”
此时承露台上,只有这君臣二人。若是再有第三人,怕不是要惊掉了下巴。如若虚等人,圣眷虽然隆盛,但也不敢如张逸云这般,对圣上如此无礼。
偏生圣上对此竟似毫不在意,仿佛已经习惯了与他如此相处。
逸云笑道:“今日事毕,我便要去饮上三大坛酒,圣上须得准我一天的假。”
天子佯作嗔怪道:“还要准你什么假?今日你不在身边,竟有刺客要行刺于朕,不是若虚等人在侧,朕已遭遇不虞了!”
逸云在这台上守了一日,此时从天子口中才刚刚知道刺客的事情,不由得也有些吃惊:“专挑我不在的时候向圣上下手,如果不是有沟通内外的奸人,我张逸云三字便反过来写!”
天子叹道:“正是如此,可现场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只能慢慢查过了。”
张逸云详细问过遇袭的经过,冷哼道:“若虚竟未立刻将这刺客拿下,让圣上受了这许多惊吓,真是不如当年了。任宏也是个草包,竟能被刺客打倒在地,真是丢尽了北军的脸面。”
天子道:“也怪不得他们,这刺客原是义阳侯傅介子的孙儿,天生神力,武艺超群,可惜这等猛士,却做了叛逆之徒,不能为朝廷所用。”
逸云哂道:“一生埋没草野,或是身遭不公,被构陷戕害的能臣猛将又不止这一个,有什么好惋惜的。”
逸云这话说得实在无礼,竟是不留情面,直指当前朝堂昏聩现状,但天子却不以为意,叹道:“逸云你也觉得朕是个昏君么?”
张逸云打个哈欠道:“什么昏君不昏君的,若是皇帝让我来做,或是让那些铮臣来做,谁又能做的好到哪里去呢?我只须知道,圣上以国士待我,我便以国士报之便是了。”
这话不仅是无礼,却是大逆不道了。
可是天子已经习惯了逸云的胆大包天,只是笑骂道:“我若哪天死了,你可莫要发疯才是。”
逸云笑而不答,良久方才回头道:“圣上,时候差不多了。”
天子循着逸云的视线向前看去,只见仙人捧露铜像之上,那巨大的捧露盘中正汇聚垂下一滴晶莹的甘露,在灯火之下熠熠生辉。
那甘露凝聚成型,便直直向下坠落,正滴进逸云面
前的玉盘之中,腾起一阵氤氲紫气。
如果杨熙在侧,定是要大吃一惊,因为那玉盘中的紫气,恰如那天从禹鼎之中喷涌而出的紫色丹气一般无二,化作一条小小蛟龙,在盘缘盘旋良久方才散去。
原来那天逸云带回来的通灵金丹,已然全数化在这一盏甘露当中。
通灵金丹自有智识,在那鼎中孕育十余年,无异于坐了十余年大牢,其中戾气无处发泄,比最毒的丹毒还要毒上几倍,若要直接服用,可谓九死一生。比如那杜小乙被丹气侵体,若非逸云拯救及时,定然被毒气攻心而死。
据丹辰子所言,服用金丹须得先消磨其中戾气,再化入甘露或醇酒送服,才能起到延年益寿的效果。
今日张逸云之所以没有随天子一同去往太学,这仙人承露台之所以从上到下全都由丹客修士重重守护,皆因要护卫这天生神物,只将其完全化入甘露,静待天子前来服用。
“这丹辰子究竟到哪里去了,这金丹如此服用究竟行还是不行?”天子看着那一盏丹液,皱眉说道。
“谁知道那老儿跑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张逸云心中暗笑,他当然知道那丹辰子的下落,此人心机阴沉,预想谋夺私吞金丹,已被自己打下山崖,死于非命。但这过程解释起来颇为麻烦,他也便没对天子说明,只道自己在南山之中将灵丹寻回。
但是丹辰子所说这服用金丹之法倒是没错,逸云笑道:“我已查探过,现在金丹戾气全无,并无任何毒性,天子可径服不妨。”
“你倒是懂得不少,是从哪里学的?”天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略懂,略懂。”逸云打个哈哈便蒙混过去。虽然他与天子从来直言不讳,但每当涉及他的出身来历,他却总是语焉不详,不愿提起。
天子不再管他,看着那即将满溢出来的盈盈丹液,突然叹道:“这金丹究竟是何物,为何能使人延年益寿,长生久视?”
逸云收起那玩世不恭的惫懒模样,沉声道:“若我所料不差,此枚金丹聚于禹鼎,成于江渎,乃是聚山河气运所成。若天下气运有一斛,这金丹至少独占六斗。虽然被我斩了一剑,算算也有三斗气运,服之少说可以延长二十年寿数。”
天子的脸上仍挂着笑容,但是双眸之中已有寂寥之意:“近年天下不安,又是日蚀,又是风雪,今日那傅云行刺于我,却也是因为民生艰苦,不能聊生。若我窃占这大汉三斗气运,天下又当如何?”
逸云笑道:“天下皆是天子之物,哪有窃占之言?”
天子又叹一口气,突然转移话题,说起另外一事,道:“我已决定,要立定陶王刘欣为嗣,过几日便择机下诏,逸云以为如何?”
张逸云其实对此毫不在意,但既然天子问他意见,便道:“是今日太学之上考教之后,觉得定陶王最为适合么?中山王在刺客袭来之际,奋不顾身前来救驾,忠勇之心也着实可嘉,为何却不选他?”
天子道:“我虽然也做过不少荒唐之事,但身为天子,在天下大事上却马虎不得,不能凭个人好恶亲疏选定继嗣,却要以天下为重,选那最合适之人。”
天子说完,便双手捧起那盛满甘露丹液的玉盘,忽然奋力向前一倾,那满蕴山河气运、长生灵药的甘露如雨一般,在漆黑的天幕之中向着台下洒落,晶莹的水珠映着台上灯火,洋洋洒洒飘入明渠,如同降下一场甘雨。
只听天子长笑一声,道:“取自山河,自当还归天地。我虽为天子,但这大汉气运,不能被我一人独占,也须分润给天下黎民。”
说罢,便丢下玉盘,头也不回地走下仙人承露台去。
逸云看着那飘洒落下的甘雨,脸上不由得呆了一呆,又慢慢绽开一丝笑容,终于也翻身起来,随在天子身后,向那台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