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篷之内甚是逼仄,前几日若虚先生与杨熙二人宿在蓬内,都是略显狭小,现在进来两个成人,更是满满当当。
那船篷正中,是一条窄窄的条案,上有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那刘子骏端正跪坐在条案一侧,含笑等着若虚先生走进来。
若虚先生也跪坐在案前,与他相互对视。
这名文士名叫刘歆,表字子骏。细细论起,倒真可以算是若虚先生的弟子。若虚先生与他的父亲刘向刘子政,昔日同在太常寺为臣,这么算起来,已经是子骏的长辈。而且,若虚先生在太学教习的时候,子骏恰好也在太学研习《诗》《书》,确实听他讲过几堂课,倒真算是有师生之谊。
看着面前这沉稳儒雅的中年文士,若虚先生又忆起十六年前,这刘子骏在太学舌战群儒,激辩古今经学异同的风采。但也正因为那是他锋芒太露,为朝中老臣宿儒不喜。十年之前,天子想要拔擢他为朝上侍中,竟遭到朝臣一致反对,最后不得不就此作罢。
从此之后,这刘子骏便一蹶不振,宦途颇为艰难。直到几年前,子骏才继承父亲的职缺,领任天禄阁秘书,到那书卷堆里做起了闲散将军。
十年未见,那时的轻狂少年,现在也已经成为一名老成儒生,再无当年的锋芒,真是岁月无痕,却沛然莫御,让人好生感叹。
“子骏来此寻我,究竟有何指教?”沉默许久,最终还是若虚先生率先开口。
“学生到此,只是想与先生讨一样东西。”子骏不卑不亢,直视若虚先生双眼。
“子骏所求何物?”若虚先生虽然已经猜到三分,但仍开口询问。
刘子骏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缓缓道:“策一星,在王良前,军骑满野,西入壁半度,去北辰四十二度;八月十五夜半二刻,北偏西,四度。昨夜星辰,想来已尽在先生手中,学生不才,却要向先生讨那最亮的一颗星!”
子骏语气轻松,仿佛一位晚辈在向长辈讨要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但说出的话语却让若虚先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刘子骏不仅念出《星野分舆图》中关键一句,甚至知晓石室内的机关秘密,怎能不让他惊骇莫名?
但是若虚先生脸上却一片沉静,压下心中惊骇,沉吟片刻道:“子骏是如何知道这禹...这神物所藏之处的关窍?”
子骏微笑答道:“学生在天禄阁收藏的古籍卷帙中打滚多年,总能知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什么通灵金丹,神州宝鼎,只要是存在过的东西,总会有蛛丝马迹的记录,便是海昏原侯遗孤的下落,先生真正的师承来历,若是想要查访推算,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刘子骏每一句话,都如重锤一般敲打在若虚先生心头,他暗藏心中的秘密,竟被子骏如街头传闻一般随意说出,虽然语气平和,却让若虚先生感到无比的危险与极大的威胁。
那天禄阁本是太常所属,为管理卷宗书籍之处,一直都是清水衙门、闲散之地。但二十五年前天子临朝以来,天禄阁除管理、编纂书籍之外,又担负起管理皇家密档的重任,天子奏疏、皇家私信,乃至羽林郎、执金吾所调查的阴私档案,都会汇入天禄阁整理存档。经过几十年的积累,已经没人知道那天禄阁中,究竟藏了多少隐秘卷宗,怕是管理天禄阁的官员书吏,也都弄不清楚。
但没想到这刘子骏才华通天,虽然屈居天禄阁校书,看似没有什么前途,但天天与卷宗为伴,竟被他创出一套档案归理查询的法门,将卷宗分门别类,整理清楚。在整理书籍卷宗的同时,少不得要相互印证勾连,却让他梳理出许多旁人无法想象,甚至连天子也不知道的秘密。
子骏见若虚先生虽面色如常,但瞳孔微缩,一手不觉扶住案角,不由得笑道:“先生可以宽心。这些陈年旧事、无稽传说,现在只有我一人知道。先生只需将那东西交给学生,学生便会严守这些秘密,绝不让他人知晓。当然,先生若是不想成全,或要对学生不利,那我也留有后手,却要让这些秘辛天下皆知了。”
船舱晃晃悠悠,应是已经在水中开始航行。若虚先生看着面前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弟子,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神情和微微花白的头发,突然发觉这位弟子似乎一点都没变,仍是那个野心勃勃、胸怀壮志的少年。他不由得开口,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前几天我面见圣上,听说子政抱恙在床,现在可是好些了?”
子骏听到若虚先生突然询问父亲病情,不由得一怔,然后摇头道:“蒙先生垂问,家父身子一直不曾大好,近日药石皆不能下,歆也是无可奈何。”
刘子骏之父名叫刘向,字子政,乃是朝上纯臣,不群不党,唯天子之命是从,也无争权夺利之心。子骏性情抱负与其父大相径庭,没想到这刘子政尚未故去,此子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用那天禄阁的秘辛,为自己谋取晋身之阶了。
为取得禹鼎,他连自己昔日的先生,都要威胁逼迫,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干不出来的?
若虚先生又是沉默半晌,最后终于伸手将怀中金球取出,摆放在桌案之上。
金球沉重,虽然船儿不住摇晃,它却定在那案上一处凹陷,丝毫不动,油灯的光芒在其上反射出一层薄薄的淡金色华彩。
“我与熙儿在地宫之中,最终只得到此物。若你想要禹鼎,便将此物拿去,至于是与不是,全由你来判断。我唯一的请求,便是请你守住熙儿身世之秘,莫让他人知晓。”若虚先生毫不犹豫,将那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金球拱手相让,倒是让刘子骏吃了一惊。
他看着那案上金球,脸上现出了然之色,不由喃喃道:“金者,兵也。相传兵主蚩尤为黄帝所斩,其首化为饕餮,能食金铁。”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钱,便向那金球戳去。
就在那铜钱将要碰上金
球之时,那仿佛由无数金属碎片攒簇而成的金色球体,竟无声无息绽开一道裂口,如同凶兽的獠牙,向那铜钱咬去。
骤见异状,刘子骏一惊非同小可,冲澹平和的面容终于色变,拿着铜钱的手指疾忙松开,向后缩回。但那铜钱却被那金球一口咬住,锵地一声轻响,竟直接齐齐咬去一半,剩下半枚铜钱叮地迸飞出去。
若虚先生眼疾手快,伸手将那崩飞的半截铜钱夹在指间,一看之下也是吃了一惊,那铜钱竟似被利刃截断,断口光滑无比。再看那球,大小形状却是丝毫未变,仿佛它并不是咬掉半枚铜钱的罪魁祸首。
若虚先生看着那金球,忽沉声道:“《大荒经》有言,圣人铸鼎,文之以饕餮。看来这饕餮贪吃无餍,竟是将这鼎也吃尽了。可笑饕餮既纹于鼎上,吃尽此鼎,身将焉附?终究将自身吃得只剩一丸罢了。即便如此,若有金铁食粮,仍是毫无餍足,吃吃不休,不也是挺可悲的吗?”
此时都已认定,此物必为禹鼎无疑。没想到这尊禹鼎,竟是以如此奇妙形式存在于世间,真不知那上古禹王,究竟是如何创造出如此神物,现在的人就是极尽想象之能,也不可能料想得到。
虽然知道这东西如同饕餮一般,能吃金铁,但究竟有什么功用,却是得好好研究一下了。
刘子俊擦擦额角冷汗,心跳慢慢平复下来。他聪明过人,如何不知若虚先生这一番话,却是在告诫他不要过于贪婪?但是想想自己多年郁积不发的壮志,可能全数要着落在这神物之上,此刻却是说什么也不能放弃的。他沉吟半晌,终于还是将那金球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进衣袋。然后,向着若虚先生深深拜下。
“学生有必须取走此物的理由,还望先生成全。”刘子骏拜伏案前,看不到脸上是什么表情。
若虚先生微微摇头道:“我既将此物送你,就不会反悔。但从今天起,你我师徒缘分已尽,愿刘校书信守诺言,保守那些秘密吧。”
那刘子骏双眼放光,珍而重之将那金球取在手里,反复把玩一阵,这才贴身收起,对若虚先生所说师徒缘尽的话语,却似一点也没有反应。若虚先生看在眼里,心中只是暗暗叹息。
船儿一路前行,顺着河流一路东行。杨熙操船摇橹,出了一身大汗,却不知那船篷之中,辛苦得来的禹鼎金球已然换了主人。
平明时分,红日初起,河上渐次出现捕鱼船只,河岸之上也多了浣衣的妇女,原是是灞下闾里已至。杨熙将船撑入一个可以停泊的码头,一阵困意涌上头来,才想起自己一日一夜未曾睡觉,一会儿登岸后须要好好休息。
船只泊好后,先生与那刘子骏一前一后出得船篷,在岸边无言拱手,相互作别,一段师徒情分,就此结束。这一夜发生之事,以及尚未说出口的杨熙身世,便如那不曾载入书册的历史一样,皆成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