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前走,驿路越是宽阔平坦。但吴原手疲足软之下,连马也骑不得,只能强拖缰绳,高高低低走在前面带路。杨熙知道即将见到大汉丞相,心中颇有几分兴奋和忐忑。若虚先生心中若有所思,不知在想着什么。三人就这样前后依次而行,一路无话。
好在长亭不远,走了不到二里,便见一杆旗子在风中招摇,旗下正是一片草亭。
大汉一朝,从武帝之时便开始广修驿路驿站,驿路四通八达,三十里一驿,十里一亭,文书传送、货殖运输络绎不绝。驿站有馆舍,有马厩,可休息喂马,行脚客人大多在驿站歇宿。而“亭”既无宿处,也无水草,经常是荒败无人,仅能供行人临时歇脚。
但是,城池周边的“亭”,因为不远不近,正好距城十里,却成为迎来送往的好去处,所以渐渐有了“长亭送别”和“长亭相迎”这一习俗。
平时,这座长亭由周边闾里派人打点修缮,还有茶博士售卖饮水茶汤,供来往官人士子享用。今日亭内有贵人到,早早便有卫士来此清场,遣散无关人等,只留茶肆一名乖觉伙计负责烹煮茶汤。是以三人来到长亭之前,只觉空空荡荡,气氛诡异。
再往前走,便见亭前停着两乘马车,有数名卫士聚在树荫下乘凉。虽然这些卫士衣甲不似方才拦路军马那么鲜明显耀,但无论坐站,均人不解甲,械不离身,一见有人过来,顿时警觉站起,显然个个都是好手。
“这是翟相贵客,各位稍安勿躁。”吴原走过去跟那些军士不知说了些什么,他们便又纷纷回到树荫之下。
若虚先生却不去管他,只吩咐杨熙将马拴在亭前拴马桩上,便带着他径直走入亭中。
所谓长亭,其实就是一片草棚,有顶而无墙。所以他们二人走近亭前,亭内之人早有知觉,却仍安坐不动。走入亭中,却见亭内一字摆开四张木桌,居中一桌端坐一人,大约四十余岁,长冠博带,身着曲裾,耳阔口方,形容富态,长须飘飘垂在胸前,正是当今丞相,高陵侯翟方进。旁边侍立一人,看上去二十余岁,亦是长冠曲裾,却是面白短髭,星眉朗目,仪表不凡。看他形容相貌,与翟相略有相似。
若虚二人刚一进亭,侍立那人便疾步上前,拱手作揖道:“在下翟义,见过若虚先生。常听家父提起,今日方才相见,甚是有幸!”原来此人竟是翟相之子翟义。
但若虚先生一点都没有正眼看他,只是目视前方翟相,鼻内哼了一声:“父亲还没开口,做儿子的先开口说话,还有没有家教?”
听了这话,翟义心中快要气炸了。他自幼因父亲荫蔽当上郎官,二十岁便就任南阳都尉,不过五年,历任弘农、河内、东郡太守,在年轻人中可以算是佼佼之辈,很是有些名声。他身为丞相之子,又是个官身,哪有人敢对他这样说话?
但是他知道父亲来见若虚先生是为大事,不能论什么官场尊卑、身份地位,一腔愤怒只能憋在心里,但是毕竟年轻,面色已是忽红忽白,内心所想都写在了脸上。
毕竟还是翟相处世老辣,只见他哈哈一笑,终
于起身作揖:“先生姜桂之性一如往年,多年重逢,还是直斥学生礼数不周之处呀!犬子无知,还望先生原谅。”原来翟相年轻时在太学研习《春秋》,若虚先生正是太常博士,勉强说起来,算是有半个师生之谊。
若虚先生却仍不买账,径直到桌前坐下道:“尊相说笑了,你我既无师生之名,亦无师生之实,还是莫要如此称呼,实在折煞老夫。现下老儿只是一介布衣,却劳尊相在此专等,到底是何缘由?”
翟相没想到若虚先生如此不买账,不仅对他毫无尊敬之意,就差没直接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了。但是自己确实有求于眼前这人,不得不拉下架子,赔笑说道:“先生此次回到长安,可是奉了天子的诏令?”
若虚先生斜看他一眼,说道:“这却无可奉告。天子是否有诏令,丞相大人身为百官之首,却去请教天子便是,何用向我询问?”
翟相心中暗骂这老儿油盐不进,但是他浸淫官场多年,养气功夫甚是了得,脸上却一丝一毫也看不出生气,仍然陪着笑,一口一个学生地说道:“既先生不方便说,那学生也不再多问。但现下的长安正是多事之秋,先生在这个当口返回长安,必然少不了闲杂人等上门啰嗦,说不得还有用到学生处,还望先生莫要如此拒人千里之外。”
杨熙心中暗暗吃惊,未想到若虚先生在丞相面前也是如此倨傲,翟相却小意逢迎,极尽拉拢之意。翟义却知父亲是为了若虚先生身上一件要紧物事,才会出城相迎,忍辱赔笑。但是看到平日睥睨百官,不可一世的父亲竟对这老儿低声下气,心中也是大为不忍。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之人,若虚先生知道翟方进为人贪酷,气量狭小,有为相之能,却无为相之量,能够如此赔笑逢迎,也确实大大不易。他看着面前的丞相大人,忽地开口道:“翟相前来见我,却是为了哪位贵人?中山王?还是定陶王?”
笑容可掬的翟相一听若虚先生这话,顿时大惊失色,多年练就的养气功夫似乎丢进九霄云里。他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这也不由得翟相惊慌失措。据他所知,若虚先生十年多来久居江夏,远离朝堂,却是如何知道朝上暗涌纷争?又如何知道自己正为了那位贵人奔走?
若虚先生嗤地一笑道:“若非有贵人在后,便有三个翟子威,又如何敢图我身上之物?”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似在明嘲翟相缺乏胆识气魄,但翟相却怔怔呆坐,脸上现出灰败之色。
“子威,你我虽无师生之谊,但毕竟也曾同朝为臣。此时我只有一句话可赠与你:天家之事,晦如深海,如若深陷,便是灭顶之灾!”
翟相听了这话,不禁浑身一颤,腾地站起身来,不想哗啦一声,肩侧顶到什么硬物,一个稚嫩的声音“啊”地喊叫一声。
众人忙向翟相身后看去,却见是一个十二三岁,身材精瘦的少年从后走入亭内,手上托着木盘,要给座中贵人上茶。好巧不巧,却正好被突然站起的翟相顶翻在地,木盘上的陶碗在地上打的稀碎,滚热的茶汤泼了一地
,茶香四溢而出。
大家都吃了一惊,且喜茶碗向外泼出,并未溅到翟相身上,那上茶少年的手背却被烫红了一片。这少年倒是乖觉,咬牙忍受疼痛,一面疾忙收拾陶碗残渣,一面赶紧退出去了。
翟相吃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少年为何早不进来晚不进来,偏偏两人说到紧要关头之时进来上茶,莫不是盯梢的细作、贩消息的线引,要来偷听他们说话?
那少年出亭之后,径自向泥瓮里舀了一瓢凉水,浇在手背之上,不待钻心的疼痛稍减,便又去烧水煮茶,浑不知大难将至。
翟相看着那少年在亭后灶旁盘桓,突然对翟义吩咐道:“吾儿,你去让那伙计烧茶给众卫士吃罢,这边就不用送来了。”
翟义领会,眼中凶光一闪,抬步便往外走。
若虚先生只是微微摇头道:“尊相,不过是一个懵懂庶民,就算听我们一言半语,又懂得甚么?何必行此手段?”
看翟相满脸阴沉,一言不发,若虚先生又是嗤的一笑道:“我还道翟子威当了丞相,肚量当有所改观,没想到还是那般性子。”当下也不再跟他废话,回头对杨熙说道:“熙儿,你去付些茶资。”
杨熙虽然听不懂先生与翟相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当然看出这无辜少年已经大祸临头。他宅心仁厚,心中正自着急,听到先生所说,知道是要他去救这少年,不禁大喜过望,赶紧举步出门奔向亭后。
那边翟义已经走到树荫之下,向着卫士发号施令。那些卫士得了指令,纷纷起身,看向少年的眼光已有不善。
走到亭后,杨熙见这少年与自己年纪仿佛,只知在那里扇火烧水。他顾不上解释,上前便捉起少年一手,塞入一个装满制钱的布袋,急道:“小哥带上这些钱速速离去,最好能够远遁天涯,再也莫要回来!走得晚些,便有杀身之祸!”
那少年被骇了一跳,这才看见亭前军士正杀气腾腾逼近过来。他下意识转身要走,但还是回过头来,扑在地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救命大恩,杜鱼儿无以为报,若侥幸逃得性命,天教还有相见之日,小人必做牛做马报答恩人!”说罢才又回头,窜入一道干涸的沟渠,钻入草木中去。
那些卫士见少年逃走,无不对杨熙怒目而视。但命令在身,也不顾跟他啰嗦,纷纷舞刀弄枪,缀着少年逃走的方向疾追而去。
杨熙回过身来,只见先生已经从亭内走出,正自在拴马桩上解马。见杨熙走来,只是将手一招道:“走吧,还要在天黑之前赶到长安呢。”
亭内翟相看着若虚先生和杨熙二人沿着驿道向长安方向走去,脸色一片铁青。
翟义在旁道:“阿父,前方树坳咱们还有一彪军马埋伏,若现在发令...”
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翟相重重一掌:“你可知方才关内侯那一队军马为何不敢妄动?在长安驿道动用军马杀人,你是真想造反吗?真是废物!”
翟义挨了父亲一掌,不由看向那越行越远的二人,眼神充满怨毒,心中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