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平明,杨熙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只觉右臂从肩至手一片酸麻,举动之间痛彻心扉,但看外表,却无任何伤痕。他知道这是自己强行催动“万象”仙法留下的后遗症状,也没有什么办法解决,只能等待经络之中暗伤慢慢平复。
因为这“万象”之法不仅仅是要以神念分阴阳,在外显化万物,同时还要将体内神意凝成真气,用以驱动万象显化,才能流转不息,形神兼备。
比如昨夜他以神念凝聚水汽形成冰剑,若是无有真气驱动,就算冰剑成型,也会如朝露晨雾,转瞬消散,只有以体内真气外放指尖,灌注冰剑之上,才能让它激射伤敌。
冰晶虽弱,但在尚未融化的那一瞬间,便是无坚不摧!
杨熙以神入道,没有专门修炼培养过真气。他的心包诸脉因为从小便被寒毒盘踞,所以宽宏无比,不输习练真气多年的修行异士,但右手乃是阳明、太阴二经,他却从未习练,经络不通,关枢堵塞,那神念转化的真气从右手指尖外放,无异于未开凿的羊肠小道被大军摧枯拉朽一冲而过,造成损伤也是难免。
杨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全身,除了右手,并无其他伤处,神念虽然透支一空,但并未伤及根本,可以慢慢恢复,便言以全胜之身,击败了来犯之敌也不为过。
听到屋内响动,立刻便有童仆奔来开门,李翁红肿着双眼走进屋来,伏在地上口称“无能”,昨夜有人闯入,他竟未及时发现。
杨熙宽慰了他几句,让他不用挂心,以后多安排童仆值夜,小心防盗便是。
今日是杨熙就任尚书署选部尚书的第一日,既然能够挣得起来,那便要硬撑着去署中任职,若是今日不去,少不得又要惹人非议。
而且他也不想让人知道昨夜自己遭到刺杀,若是朝堂官员遭到行刺,有司必派金吾、京兆等前来查勘,寻找凶手,盘问证人,金桂这个青楼女子羁留在此必然遭人怀疑,甚至可能暴露暖玉楼中刘箕子的下落。
杨熙可绝不敢冒这个险。
他努力克服手臂的不适,梳洗穿戴,便走出房门,往外走去。
院中,金桂茕茕孑立于影壁之下,看到杨熙望来,她不由得脸上一红,慌慌张张地回头走了。
杨熙见她也无事,一颗心也放了下了,便一路走出门去。
来到尚书署中,今日同僚们的态度比之前日又是一变,许多平时都不甚熟识之人都争相上前,拱手为礼,口称“杨尚书”。
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尚书郑崇正在偏厅之中等他,见他入来,不由得笑道:“杨尚书,升官的感觉如何?”
杨熙苦笑道:“郑尚书莫要打趣,小子如今诚惶诚恐,不知该如何作为,还要尚书教我。”
郑崇笑道:“若虚先生万类具通,难道没有教过你为官之道?”
杨熙诚恳道:“先生从未在此事上有甚指教,若有,则只‘本分履职、无愧俸禄’一句而已。”
郑崇赞道:“好个‘本分履职、无愧俸禄’,说到底这为官便是在其位、谋其政,仅此而已。一个‘无愧’,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杨熙又道:“后来在京兆府,在尚书署,也学了一些官场本分,但无出‘中庸’和‘保身’二字。现在想来,虽然有用,但总觉不太够。”
郑崇有些讶异道:“难得难得,许多人为官多
年,也未悟到此中关节,延嗣你果然不愧是若虚先生的弟子。须知天下官员,又分流品,若在低流末品,人微职轻,纵有经世济民的志向抱负,也无处可以施展,首要还是伏低做小,保全得自己,方能有所作为。”
杨熙默默点头,这与当年好友王获、下属吕节所说一般无二,是那小官存身立命的正途。
郑崇又道:“若是当了一方要员,或是现在你这般关键职司,便已入了中品,此刻你已有权有势,若一味明哲保身,却是辜负了圣上对你的看重和肩上的职司责任。”
杨熙虚心发问:“那我该如何做?”
郑崇反问道:“你想如何做?如今你已是选部尚书,朝廷千石以下官员升迁均要经过你手,除了圣上钦点钦赐的官儿,你不想让谁腾达,皆可一笔勾销,你若是青睐某人,便能一力举荐。君不见往日的选部尚书,可谓人人敬畏,无论士族勋贵,见之都要毕恭毕敬?现在时势在你,你又当如何?”
杨熙默然半晌,道:“朝廷自有法度,选官也要依循道理,哪能以一己之私,任性胡为?我当此要职,更该洁身自好,不偏不倚,方对得起身上这份责任。”
郑崇哈哈大笑道:“延嗣此言差矣!你说的依循法度道理,这自然不错,但是照你所说,倒想要不群不党,做那油盐不进的纯臣了!”
杨熙疑道:“难道不该如此?”
郑崇正色道:“不群不党,正身修命,那是圣人所为!我方才说的官员流品,须得做到上上之品,如若虚先生、王巨君那般,连天子都要敬畏三分,才配不依群党,自成一家。如今你还没走到那一步,又何谈不偏不倚?天子既然用你,那便是信任于你,便不管该罚该赏,先赏了你官位俸禄,难道只想让你做个骨鲠纯臣?陛下是想让你为他挑选合用之官,有用之才啊!你挑选的人,自然便是你的群党,但无论何人,都是汉家臣子,都是在为天子做事!”
杨熙听了此话,顿时冷汗直流。他总觉郑崇这番言论与昔日刘子骏的话有些相似,似乎大违他的本心,但今时不同往日,自己今日却将这番话听了进去,隐以为然。
昔日自己尚在局外,是先生将他护在身后,如今自己不觉已经入局,不能再不讲道理地掀掉那无形的棋盘。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一个故事。
据闻有一日天子在暖阁内坐地,忽然抬头笑道:“快去迎接,郑尚书来了!”
左右疑惑不解,向外看去,片刻果见郑崇前来,求见天子。
原来,郑崇深得天子信任,获准可不经通报,直接入宫奏事。一来二去,天子对他的脚步声都熟悉了,人还没到,天子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
此时在宫中宫外一时传作美谈,颇显天子从谏如流的圣明。
但此刻杨熙才猛然意识到,这正说明郑尚书乃是天子的嫡系心腹,他今日对自己说的这番话,便是天子的意思!
他抹了一把头上冷汗,再拜道:“谢尚书教我,熙一定不负信任,不负使命!”
郑崇见他悟了,也不再多说,只道:“既你为选部尚书,准你便宜行事,若是看得入眼的人才,皆可自专举荐!记住,举贤不避亲仇,就算全部提拔你的嫡系,只要肯为朝廷出力做事,皆无不可!”
杨熙默默记在心里,忽然欲言又止。
郑崇笑道:“延嗣还有什么话
要说?”
杨熙斟酌良久才道:“熙有一事不解,虽然说出来有些犯忌讳,但还是希望郑尚书为我解惑!”
郑崇道:“但说无妨。”
杨熙犹豫再三,终于直言问道:“如今朝野势力纷乱复杂,得势者如丁、傅二族,新起者如董氏父子,宗室豪族底蕴仍在,柱国重臣岿然不移,为何天子还要拔擢于我?难道天子要我积蓄势力,想要对谁....对谁下手?”
郑崇喟然轻叹:“延嗣,虽然天子不似文、景、孝武那般雄才,但也是天下至尊,莫要将他瞧得小了!我且问你,若你为天子,你要用何种臣子?”
杨熙犹如被当头棒喝,差点吓得站立起来。若自己所说言语乃是揣摩上意,有些犯了讳忌,那郑崇这话可算是大逆不道了。
若你为天子....这种话是可随便说的吗?
一定是巧合,郑尚书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可能知道先生早年那个惊天谋划,却不可自己吓唬自己。
虽然心中这样宽慰自己,杨熙的脸色却是早已变化。
郑崇见杨熙脸色剧变,一言不敢答,还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言语吓到,不由得笑言:“莫要紧张,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天子选臣,首选贤能者,于国有益,为君分忧,这一等人,是国家长治久安所不能少的。但是只有能臣便够了么?天子还需要一些铮臣,这些臣子可能经世济民的本事差些,但性子要直、品行要高,能够时时提醒天子做错了什么,也能显出天子从善如流之德。不过这样的臣子也不能太多,否则天子有什么决断,都有铮臣来挑毛病,烦也要烦死了。”
杨熙听他说得有趣,不觉笑了起来,警惕紧张的心境才略略缓和。他接口道:“那为何朝上有如此多的佞幸?这些佞臣,于国于家无益,不要也罢!”
郑崇摇头道:“这你就错了。佞幸之所以得宠,是何原因?是因为他们能够逢迎天子的喜好,为天子分忧解难,还能够让天子心情快乐,也是非有不可。这却是任何书上都不会有的道理,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杨熙熟读经史,又得了万藏传承,果然没有一本书中讲过如此道理,但这道理又是这等浅显易懂,郑尚书说罢,杨熙便恍然大悟。
“是了,天子用佞幸,用外戚,用内官,都有其用意,还能平衡朝堂势力局势,关键是能不能用得其所了!”杨熙一通百通,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是极,是极!”郑崇哈哈大笑,“垂拱而治的贤君,朝上也有佞幸,灭国灭族的罔国之君,又岂没有能臣?说到底,还是用得其所四字。如今朝堂混乱,纲维失序,便是因为能臣不得用,佞幸太过猖狂!既然天子委你此任,你便放开手脚去提拔能吏能臣,积蓄班底力量,总要将那些跳梁小丑,挤下朝堂去才罢!”
杨熙被郑崇这一席话说得如同醍醐灌顶,似有一种往日在若虚先生面前接受教诲的感觉,不由自主地便要作揖为谢。
就在这时,杨熙忽然心中一动,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言语。
“小子斗胆,敢问郑尚书师从何人?”
郑崇笑道:“家师沛郡大儒上陈讳参。”
杨熙再无疑惑,深深一揖,道:“谢郑尚书教诲!”
陈参为当世儒学大家,他有许多弟子,其一便是郑崇,还有一个,姓王,名莽,字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