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杨熙归家,不多时便有各路官员勋贵,备了礼单名刺来见,只为与这年轻的尚书署选部尚书搞好关系。
金桂见到昨日还门庭冷落的杨宅,今日忽然变成一处炙手可热的宝地,也自心中纳罕,杨熙向她简单解释今日朝上之事,她才恍然大悟。
“杨公子,你又升了官了,”金桂掩口而笑,“金桂该当恭喜你才是。”
看见金桂这个原本清冷疏淡的少女,如今越来越见开朗,杨熙也觉心情舒畅,不由得玩笑道:“金桂小姐何以恭喜在下?”
金桂脸上红了一红,轻声道:“小女子身无长物,只有一具瑶琴,若公子还没听腻,我便再抚琴一曲,聊作恭喜吧。”
杨熙此前不通音律,什么仙乐听在他耳中,不过一个“好”字,但这几日听惯了金桂的琴,逐渐在琴曲中品咂出一些味道,只觉音律一道,与那文武数术,乃是一理皆通,沉心听上一曲,连神念都会凝实几分,可谓裨益颇多。
当下他便将那些官员的求见全都拒了,只在后院坐地,安静听琴。
金桂受宠若惊,自是拿出十二分本事,将那琴曲之中包含喜庆吉祥之意的,如《获麟》《九皋》等一一奏来,弹到十指红肿也不停歇,直到琴弦铮然崩断,杨熙才恍然从仙乐之中醒悟,时辰已是月过中天。
这时杨熙方才发现,金桂尖尖柔荑之上,已经渗出屡屡血丝,不由得大惊道:“金桂姑娘,你....你何必如此?”
金桂却毫不在意,将手藏在背后道:“遇此喜事,以琴作祝,公子愿意听,金桂就很欢喜。”
杨熙心中一凛,终于觉出哪里不对。
这个金桂姑娘,从他第一次在暖玉楼中见到她时,便觉她冷若冰山,对任何人都是有些淡漠疏离,只有自小一起长大的堇娘,跟她才能稍稍玩到一起。
堇娘死后,她便更加冷人冷面,不管对客人还是对院中姐妹,都如陌生人一般保持距离。
她在被董晖逼迫之时,几乎毫不犹豫,就选择以死捍卫清白。
如今她弹琴一天,手指伤残亦毫不在意。
种种迹象说明,这个女孩....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安危。
不惧死,不惜生,举目无亲朋,此身为过客。
对这个世界,她时时抱有戒心,随时准备离去。
“金桂姑娘,今日听你弹琴,我很开心。只盼姑娘要好生爱惜自己,日后在下还要继续听你弹琴。”杨熙忽然没头没脑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闹得金桂一阵脸红。
杨熙话一出口,才知失言,连忙道:“我...没别的意思...”
金桂柔柔一笑,如暗夜生春:“我明白的。后面几日我一定好好将养,手指康复之前,便不再弹琴了。”
杨熙帮她将瑶琴抱到房前,看她安歇,这才回到卧房休息。
偌大的杨宅,一时安静了下来。
沉寂的夜色之中,忽然只听墙头一声细微闷响,一个黑影贴着墙面迅速游移而下,窜入游廊阴影。
一个身着黑色短衣的汉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杨宅后院。
这汉子已在墙头隐蔽之处蹲伏好几个时辰,好容易等到杨熙和金桂两下散去,才找到可趁之机。
他妈的,你们公子小姐听琴耍子,却让大爷这一晚上好等!那汉子一边心中咒骂,一边细细打量院中格局。
那小娘子住在前院东厢,那个叫杨熙的郎官儿却住在后堂,这两个男女眉来眼去一夜,却怎么不睡到一处?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杀你之时,还得饶上一条性命!
那汉子心中默想,一边沿着墙角悄悄向后堂挪动,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这人自然便是那受董晖所托,前来刺杀杨熙的游侠朱诩!
虽然他已做好了冒死刺杀杨熙的准备,但是若能无声无息杀掉这个公子哥,然后从容遁走,岂不更好?
董晖说这杨熙只是个读书人,不会什么武艺,这杨宅之中也无甚护卫,自己暗夜潜入,以有心算无心,说不定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入那小子的房中,一刀将他了账!
可就在他踏入后院之时,突如其来的危险感觉让他骤然停步。
因为他猛然发现,清冷的月色之下,那本应该在房内安歇的少年杨熙,竟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潜伏躲藏时露了马脚,被他发现了么?
朱诩瞳孔骤然紧缩,再不迟疑,胸腹气息一提,腰腿巨力爆发,如离弦箭一般冲向杨熙,手中一柄雪亮匕首,向着杨熙心窝直刺下去!
杨熙眉头一皱,脚步向后一错,朱诩便觉眼前一花,似有清风拂面而过,眼前忽然便不见了杨熙的身影,手中匕首“夺”地一声轻响,竟尔钉在木门之中。
朱诩大骇,连忙翻身躲向一侧,摆个架势护住要害,唯恐被杨熙偷袭,连那钉入门中的也顾不上拔了,但转身一看,却发现杨熙正站在自己方才腾身而起之处,恰似两人换了个位置!
“你究竟是何人...是人是鬼?”朱诩颤声问道。
他从未见过如此快的身法,只觉自己见了鬼魅,再不敢相信这人便是自己要杀的杨熙。
杨熙嘿然一笑,低声道:“我还没问你话,你倒问起我来了。你又是何人?安敢闯入我家,持刀行凶?”
朱诩听他说话有声,地下有影子,果然是人非鬼,胆气又粗壮起来,冷声道:“你便是杨熙?爷爷听闻你为官不仁,祸害乡里,特来取你性命!”
但凡游侠杀人,不管真正目的是什么,总要给自己找个大义名分,朱诩也不例外,直听得杨熙眉头紧皱。
杨熙如今神念完足,化虚心法时时自行运转,数丈之内风吹草动,他都会有所感觉。早在金桂弹完琴曲的一瞬,他便发觉墙头藏得有人,只是怕惊吓了金桂,又不知这人究竟有何目的,所以才装作不知,先将金桂送回屋里歇息。
及至这明显身怀武艺之人溜进庭院,向着他的房间潜身而来,杨熙才发现,自己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究竟是大声叫嚷,唤人前来,还是躲藏起来,让这人无功而返?
权衡再三,他终于决定,还是就这样堂堂正正出现,将这人惊走算了。若他胆大不走,那便探听一下他的来意。
谁料到一见之下,这人竟然一言不发,便掏凶器,意图置他于死地!
然后在杨熙躲过一击之后,还口放狂言,说什么为官不仁,祸害乡里。
杨熙只是有些想笑。
因为他忽然想起初来长安之时,便遇上一伙贼人袭击,意在杀人越货,领头那人也是嚷着什么“乱臣贼子”,为自己的杀戮行径安上个好听的名儿。
当时那一伙人,皆被先生顷刻之间毙于反掌之下,如今坟头草都不知几尺高了。
杨熙虽不像先生,能够狠下心杀人,或者说,他自幼读书习字,学得多是圣贤道理,便没有杀人伤人的念头,所以此时竟被他难住,不知该拿这人如何。
但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那便是这人虽然身有武艺,但想要伤到自己,却是根本不能。
慢,这人的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
杨熙神念运转之下,甚至不用刻意躲避,身体便随此人举手投足而动,加上他习熟“禹步”蹈虚之法,动如行云流水,才造成了朱诩一击扑出,竟似与杨熙换了位置的骇人景象。
“你杀不了我的。若你迷途知返,就此离去,我可以不作计较。”杨熙低声道。
如今他忽得高位,嫉妒他的人肯定早已排起了长队,有人雇凶杀人,也是情理之中,但这人不愿泄露自己身份来意,自己与他如此对峙,虽可自保,但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他又不想惊动家中仆婢,多生伤亡,思来想去,只好出言劝这凶人自退。
朱诩尤不死心,只道自己方才发力太猛,以致被他侥幸躲过,此刻箭在弦上,自己已然暴露,说不得要认真起来,用尽手段,将这公子哥儿毙于刀下!
而且看杨熙摇摇摆摆,浑身上下皆是破绽,并无一丝会武的迹象,又让朱诩信心增加了许多。
躲得过一招,我不信你躲得过百招!
朱诩再次腾身而起,直扑杨熙当面,但此次出手,却留了两分力气,果见脚下一动,杨熙便如踩了车轮一般,随之转移,其速令人瞠目结舌。
但这次朱诩有了准备,覷着杨熙躲避方位将手一扬,便见两点寒星一前一后,带着呜呜风响迅捷打出!
是暗器!
月色之下两点寒星去势极快,难以分辨行迹,且一快一慢,若杨熙照旧躲避,必然被暗器击中,血溅当场!
游侠杀人,端的是花样百出。
然后朱诩惊恐地发现,杨熙竟如一片落叶,突兀向后倒滑出去,将两点寒星全数避过!
真是见了鬼了,这杨熙真的不会武艺么?朱诩压住心中惊骇,脚尖轻点,袖中擎出一柄牛耳尖刀,向着杨熙疾追而去!
杨熙展开“禹步”步法,忽焉在左,忽焉在右,每当朱诩的刀尖似要触到杨熙的身体,转眼他已在数丈之外。
朱诩绕着庭院追了杨熙一圈,却连他的衣角也没摸找,不由得越来越是心惊,而那杨熙却如风摆柳,不像是在躲避,反而是像在戏耍于他,最后躲开朱诩的当胸一刺,竟是飘飘荡荡,如同仙人腾空而起,攀在庭中心的一棵树梢之上!
朱诩心中大骇,终于知道杨熙所说“杀不得他”不是一句虚言!
他朱诩半生颠沛流离,早年也曾寻访名师,学得一身武艺,也曾与人放对决死,从数十人围攻之中杀出血路,从九死一生的境地逃得性命,但今日如此古怪之局,却是头一次遇见。
这公子哥怎么看都不会武艺,但这奇诡神妙的身法又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想起,这世上除了武人能够轻身提纵,还有一种人可以御气飞举。
方术士!
难道这公子哥儿,竟是一名通晓方术的异士?
若这公子哥儿真的通晓方术,董晖与他为敌,怎么会一毫不知,也没有向自己提起?朱诩心中涌起一股怒气,但他这确实错怪了董晖,董晖虽然知道杨熙是杨若虚的弟子,却也不知道杨熙已经继承了“百家万藏”,习练了许多可以防身保命的方仙秘术。
可他年纪才有多大,怎么可能做到凌虚飞举?朱诩又惊又疑,甚至怀疑起这个庭院是不是一个奇门阵法,杨熙是借助阵法之助,才能这样神出鬼没,倏忽来去。
他倒是猜对了一半,杨熙这门“禹步”,正是凌空蹈虚的方仙术法,但是这等高妙秘书,却已不需要配合有形阵法,杨熙所踏之处便是阵眼,辗转腾挪便是阵法变幻,所以朱诩虽然一身武艺,但只要靠近杨熙,便恍若身在阵中,再难摸到杨熙一片衣角。
若这院子是阵法,那离了这院子,说不定还有可为!
朱诩灵机一动,便要向前院逃去。
杨熙本来便只有自保之力,没有伤敌之能,也无法阻住朱诩的脚步,顿时心生犹豫,不知该不该从后跟上。那朱诩见杨熙犹豫,自以为得计,更是不顾一切地向前院冲去。
杨熙忽然想到,前院之中,还住着李翁、金桂和家中仆婢,若是这人凶性大发,伤了别人,却怎么好?于是再不迟疑,只轻轻在树梢上一踏,借助反弹之力如飞鹰腾空,
直向朱诩追去。
话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金桂本就满腹心事,睡眠既浅,回到房中辗转未眠之时,听到后院呼喝人声,不知出了甚事,于是披衣出屋来看。
没想到刚到院中,便见月光之下,一个壮硕汉子疾奔而来!
只见那汉手中倒提一把牛耳尖刀,双目凶光毕露,吓得金桂惊叫一声,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朱诩发了凶性,看到花容失色的金桂跌翻在前,不由得厉声吼道:“小娘子,你特地奔来送死,便怪不得我刀下无情!”
说罢手起刀落,便向金桂胸口搠下!
“贼子敢尔!”杨熙这一惊非同小可,加速向着朱诩急追而去,同时伸手疾抓他的背心,但是眼看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便算抓住这人,刀子早已将金桂戳个透心凉了!
不,不要!
杨熙目眦欲裂,神念外放如触手挥舞,控制神魂、牵引肢体、影响血脉的诸般阴阳秘术罩定朱诩全速运转,以期拖慢他的动作。
哪怕能拖慢一点,拖慢一丝也好!
可惜这朱诩不是那外强中干的董晖,乃是勇武豪客,又兼血脉贲张,力贯周身,哪里会被这等迷魂术法所阻?只见他如亮出獠牙的凶兽,仍是向着浑身颤抖的金桂杀去!
还有什么法子,能救金桂?
杨熙神念运转到了极致,看那朱诩的刀尖向着金桂的胸膛一寸一寸靠近,似乎极慢,但自己的速度却更慢,一切似乎已经无法挽回。
若是先生在此,他会怎么办?在这极快和极慢的罅隙当中,杨熙忽然这样想到。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混沌分阴阳,至阴飂飂,至阳赫赫,两者交接成和而万物生焉!他的脑海中忽然又想起《导神》篇开篇一句话。
若我的手再长三尺....若我的手中有一柄剑....
杨熙双目金光暴涨,神意如水凝冰,如冰化气,与夜露湿气相交相感,一道若有若无的透明水刃在杨熙的指尖凝结而成,向着朱诩的后心电射而出!
与此同时,那朱诩手中刀即将触及金桂微颤的胸膛,忽然如龙卷枯叶,刀锋擦着金桂的衣服刷地向后一转,回身向着杨熙面门刺来!
自始至终,朱诩的目标只有杨熙一个,他向金桂出手,只是想要攻其必救,让杨熙自乱阵脚,自己这必杀一刀,定可一举奏功!
这一手回风刀,才是他的真正杀手绝学!
可是他面上的凶容瞬间变成错愕,只见一道若有若无的寒芒从他的脸旁掠过,扑地钉入他的右臂肩窝。
朱诩的刀擦过杨熙的胸膛,但仅仅划破了衣襟,连皮肤都没有伤到,便脱手远远飞出。
那击中朱诩肩头的寒芒虽然细微,却似乎携带着无匹之力,竟将他砰地射倒,脸孔朝下在地面上弹了两圈,方才坠下地来。
那朱诩满头满脸是血,五脏六腑如同翻江倒海,更可怕的是那被寒芒击中的右肩竟似没了任何知觉,用手一摸,只有满手鲜血,却不见那造成伤害的兵器。
杨熙终于赶来,一步踏出,挡在金桂身前。
“去死!”那朱诩奋起余勇,狂吼一声,左手拔出靴筒中的最后一柄短匕,合身向杨熙扑出!
便是死了,也要与这邪门的公子哥儿同归于尽!
可是他刚扑出半截,面前霜锋连闪,两道若有若无的兵刃悄无声息地钉入他的左臂,随之而来的巨力将他向后一带,又是砰的一声,朱诩仰面摔在地上。
这回朱诩看清了,那寒芒竟是两段极细极薄的寒冰凝成的剑锋,带着无匹之力直接钉穿了他的左臂!因为那锋刃是寒冰凝成,一击之后瞬间融化,所以方才他才看不清究竟是何物伤了自己。
他哪里知道,杨熙刚才是强催“万象”仙法,以神念之力聚集夜空之中的水汽,在一瞬间凝成水剑冰刀,向他刺出必杀一击!若是朱诩执意要杀金桂,而不是机缘巧合正好回头欲刺杨熙,那第一击刺穿的,就不是他的肩头,而是他的心脏!
而这第二击,也是杨熙见他并未真正对金桂下手,所以才手下留情,废了他另外一手,没有直接取他性命。
世间武者,首重气力打熬、招数锻炼,以精力化为真气,由武而入道。而术者则是固本培元,从真气练起,冲关破隘,打通关枢经络,以真气反哺肉身,壮大神魂,由气而通神。
但是若虚先生这一脉,却是直接锤炼神魂,以神魂之力转化真气膂力,继而显化万物,乃是最难习练、也是最高屋建瓴的一门秘术。
或者说,已经脱离了“术”的范畴,可称为神通!
阴箐阳气聚而成物,神之申也!
强忍着神念透支之后的虚弱之感,杨熙冷声对伏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朱诩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不走,那便将性命留下!”
都言豪侠皆不惧死,但没有人死里逃生之后,还不珍惜生的机会。朱诩两臂被废,浑身如同散架一般,再也使不上力气,最重要的是那数道寒锋划过,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死亡的气息!
若是杨熙再来一击,自己绝对躲不开,绝对会死!
朱诩胆气一泄,再也没有拼命的念头和本钱,挣扎起来便要逃走,但此时早有童仆听见响动起床探看,见此情形怎么还不知出了大事?几个小厮鼓噪着要拿那挣扎逃窜的汉子,只惧那汉子面目狰狞,满身鲜血,一时不好下手。
杨熙怕这汉子仍有余力暴起伤人,连忙令众家仆散开,打开大门,任这人自去。
等朱诩消失在夜色之中,杨府大门轰然关上,杨熙这才心弦一松,天旋地转摔跌在地,耳畔金桂焦急的哭喊渐渐模糊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