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二人本欲离开关中,没想到中间出了这等变故,竟是离那长安城越来越近了,真是造化弄人。
离了厨城门渡口,杨熙虽然专捡那僻静处走去,但越是靠近城池,搜捕中.山王的军士就越多,再加上长安居民的个人素质和思想觉悟都高的很,遇到不明身份的可疑之人,都是异常警觉,甚至有人想要将他扭送有司,直令杨熙和箕子寸步难行。
一日之内,杨熙竟先后被三队乡勇游徼发现踪迹,只得慌不择路,望风而逃。他本意是欲离长安越远越好,但逃跑之路哪里容他想去哪便去哪?他负着箕子逃了一日,只在长安城外十里之内打转,直到暮色将起,才得了一些喘息之机,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野沟渠之畔安身休息。
箕子连日来饥饱无着,跟着杨熙四处奔波,虽然经常是被他负着奔走,但这小小的孩童脸上已是写满疲惫。此子少年早慧,知道自己的生死便系于这位阿叔身上,只是咬牙苦撑,再不叫一声苦,以他这个年纪的孩童,已是非常难能。
但杨熙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如此奔波下去了,再这么下去,这小小孩童必然会劳累过度,病死路旁,自己须要想个法子,让他安顿一段时日,一来是暂避风头,二来也将养一些时日,让他能有喘息之机。
可是关中虽大,何处能容他栖身?
难道自己真的要向那百家盟低头,躲入鬼窟以求庇护?
就在此时,他神念微动,感觉左近有人正在极速靠近。以目前杨熙的耳力,若是全神贯注,方圆一里之内的响动都能有所知觉,但此时他听到踏过荒草奔来的足音,分明已在数十步外!
难道是自己太过疲惫,导致忽略了周围的响动?
杨熙霍然站起,便要背起箕子准备逃走。
没想到那人看见杨熙,远远喊道:“是不是杨郎官?可找到你了!”
他知道我的身份!
杨熙心中狂跳,远远看去,发现来人是一名四十余岁的汉子,一身劲装短打,健步如飞而来,观其面目,却是黄脸黑目,是一副杨熙从未见过的面孔。
知道他如今身在关中者,除了吕节,便只有百家盟了。难道这人是百家盟的爪牙?杨熙心中一凛,再不敢转身而逃,将后背露给此人,只得挡在箕子身前,识海之中神念飞速运转,准备一有不对,便施展阴阳秘术将其迷昏!
昨夜杨熙初运术法,便扰乱董晖心神,救了金桂于水火之中,这让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了初步的模糊认识,但这术法究竟威力如何,是否能够伤敌自保,如今却该试上一试了!
“来者何人?”杨熙沉声喝道。
那人本是一路奔来,看见杨熙警戒之态,突然在距他十步之外猛然刹住步伐,如标枪一般挺立不动。此人由飞奔到静止竟是转换自如,丝毫不见滞涩,让杨熙心中猛然一凛:原来不是自己放松了警惕,而是此人轻身提纵功夫极高,踏在地面声音极小,又来的极快导致,自己若是要逃,还真不一定能逃出他的追踪。
但此人却似并无敌意,不然也不会因杨熙的警惕而止步不前。只见他叉手向杨熙一礼道:“在下燕翅儿,乃是长安城游侠儿。我是受人之托,特来寻找杨郎官的下落。且喜杨郎官尚未走远,却让我在此找到了!”
长安游侠燕翅儿?
杨熙回想起以前小乙曾对自己说起长安行侠之事,确有一人名叫燕翅儿,长于轻身提纵,且惯会劫富济贫,是“群侠会”中之人。自己虽未见过此人面目,但看他的轻身功夫如此了得,他心中已有七八分相信。而且游侠儿与那百家盟相争多年,酿下不共戴天之仇,若此人真是成名游侠燕翅儿,必不是百家盟的爪牙了。
但是,他又如何知道自己身在此处,还能一路寻来?
杨熙心中仍未丧失警惕,低声道:“阁下又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燕翅儿摇头道:“这倒不太方便说,杨郎官只需明白,我并无任何恶意,此来只为帮忙就行了。”
杨熙皱眉道:“我如何要信你?”
燕翅儿嘿然笑道:“不瞒杨郎官,如今长安城百里之内的巡戍军马,皆知有个少年携着一名五岁男童在逃,四处都有
人搜捕,你却不得不信我。”
虽然这话说的颇不客气,但杨熙知道,游侠儿皆是性如烈火之辈,自己如此狐疑,此人还能耐着性子与自己说话,已是相当不易。但让他就此相信这个燕翅儿,他又没法完全放下戒心。
毕竟,自己的决断不仅关系到自己,还关系到箕子的生死!
燕翅儿看着他犹疑不决的神色,突然后退几步道:“杨郎官无需多虑,且在此宁耐片刻,不要走动,须臾有人来此,你一见便可放心矣。”
说罢,他将身一纵,如耍宝也似在半空翻跃一圈,竟头也不回地向着来路疾奔而回!
杨熙目瞪口呆地看着燕翅儿的身形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干枯的沟壑旁边,不知该立刻离去,还是要在此继续等候。但他低下头,看到小箕子那疲惫枯瘦的小脸,终于一咬牙,决定赌上一赌,便相信那燕翅儿,在此等候!
过了半个时辰,便见远处一辆灰蓬马车,沿着土陇摇摇晃晃疾驰而来,杨熙心中忐忑不安,但仍是留在原地,等待那马车驶向近前。
须臾马车驶来,杨熙一看那御车之人,不由得愣了一愣,原来御车的竟是一个女子,约是十四五岁年纪,身着一件滚缎锦的月白衫子,生得明眸皓齿,圆脸桃腮,两个笑靥如春水吹皱,看上去娇俏可人。
杨熙认识这个女孩。
她与昨夜和杨熙共处一室的金桂一般,也是暖玉楼的姐儿,名叫红药的便是。
原来如此!杨熙顿时恍然大悟。
难道竟是金桂姑娘脱身之后,央那游侠燕翅儿来找寻自己么?
那马车篷厢的布帘打开,里面果然露出金桂的面容。
“杨公子,”那红药跳下马车,笑着立在杨熙面前,“多日不见,你怎么做这乞儿装扮?”她又看看旁边的刘箕子,故作惊讶道:“哟!这是你的孩儿么?竟已经这么大啦!”
红药天生是顽皮的性子,昔日杨熙来暖玉楼中,对人皆是彬彬有礼,没有什么官爷架子,红药便经常撩拨调笑于他,经常将他逗得面红耳赤,说起来比那金桂,与杨熙却是熟稔多了。
“红药,不得无礼!”车中金桂出声道,“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
红药回头对金桂做了个鬼脸:“还不知是谁今日方归楼中,便匆匆忙忙地央着我驾车出来呢,如今找到人了,对我却不客气起来了么?”
听了她们的对话,杨熙方知金桂回到暖玉楼后,挂心他的安危,便央求红药驾车出城来寻他的下落,最后燕翅儿找到了他的踪迹,二女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上车来呀?”红药掀起车帘,作了个“请”的手势。
杨熙却迟疑了起来:“这是要去...去哪儿?”
红药没好气道:“还能去哪儿?回长安城里,去暖玉楼呀!”
杨熙一惊:“回...回长安?这....”
金桂从车上走下,轻声道:“如今关中之地皆不安全,但搜捕你们之人定然想不到,你们会去长安城中躲藏。等躲上一阵,风头过去,再找别的容身之处便是。”
杨熙仍是犹豫不决:“可是...可是且不说如何经过层层盘查进得城去,我们若是到了暖玉楼中,只怕会给楼里引来祸患。”
毕竟刘箕子身份太过敏感,若被人发现他藏在暖玉楼里,怕是莳妈妈与阖楼上下的女孩子们,都要跟着掉脑袋!
“带你们回楼里,是妈妈允可过的。”金桂的声音虽轻,但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至于如何过那城防关卡,杨公子且不必担忧,一切看我们便是了。”
“快走罢,”红药促狭催促道,“一会儿城门该关了,杨公子是想让我们姐妹陪你在这荒郊野地过夜么?”
杨熙听他如此说法,顿时将心一横,对着二女一揖到地:“两位姐姐的大恩大德,杨熙便生受了!”说完,便抱着箕子走上车去。
红药娇笑一声,调转马头,驾车往长安方向疾驰而去。
金桂则是低头坐在杨熙对面,轻声说道:“公子快别说什么感谢的话,若不是公子,昨夜金桂便已是个死人了。”
虽然
杨熙并没有说出自己以秘术放翻董晖一事,但金桂冰雪聪明,如何不知是杨熙暗中相助,才让自己化险为夷?
我冒着危险出城来找他,只是还他的恩情罢了。
金桂对自己这样说道。
红药虽然言笑无忌,但御术却十分精熟,须臾便赶着马车从崎岖小路驶上大道,怪不得金桂不央别个,只让她一起出城找人。
杨熙知道城关越来越近,不由得担心起如何过关的事,毕竟现在全城都在寻找五岁男童,只要先开车帘搜查,便能看见车中的箕子。
金桂却毫不担心,抿嘴笑道:“其实官军只在搜寻小男孩儿,只要没了这位小公子,咱们便不会受人怀疑,不知是也不是?”
箕子听了此言,吓得脸都白了,只道这位好看的姊姊要将自己抛弃,杨熙却听出弦外之音,模糊地猜到了她的意图。
难道说....
金桂笑意盈盈,从那马车的角落拿起一个装饰精美的八宝锦盒,打开盒盖,便有若有若无的香气扑鼻而来,原来是她的妆粉盒子。
“小公子过不得关,小丫头想必过得。”金桂端详着箕子惊疑不定的小脸道,“小公子便稍微委屈一下,我来帮你换一身小丫鬟的行头,你生得这么标致,必然能够瞒天过海。”
杨熙听了这话,不觉又惊又喜,连连以手击额,叹息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有这么简单有效的计策,我杨熙枉自胸中藏了兵书谋策无数,却想不到这个法子,真是愚蠢之极!金桂姑娘真是闺阁中的张良、萧何了!”
金桂见杨熙如此失态,不觉掩口轻笑道:“这是我们女儿家才想得到的法子,杨公子乃是庙堂栋梁,再也想不到这种雕虫小技的。”
说罢便为箕子揩抹脸上脏污,匀上轻粉胭脂,又将总角解开,梳理成为丫髻,最后将他身上脏衣剥除,换上一套小小的女儿罗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便奇迹般地变成了一个香喷喷的小丫鬟!
红药从车外探头来看,不由得拍手笑道:“好个俊俏的小丫鬟儿,再看不出是个男孩了!”
箕子糊里糊涂,任凭金桂在自己脸上身上施为,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了,不由得心怀喜悦。
杨熙从未见过女子化妆,此时看着这易容化妆的过程,只是惊叹连连,叹为观止,不防红药笑道:“杨公子,你也得换一身女子服饰,这样才遮掩得过!”
杨熙大惊道:“我....我就不用换了吧...”
金桂嗔怪地瞟了红药一眼,从衣箱里取出一身男子衣衫:“杨公子别听这小蹄子胡缠,你换一身干净衣衫便是。”
杨熙此时身上衣衫褴褛,与二女共在这车中的确会让人起疑,金桂心如细发,早已想到此节,还给他带了一套衣衫。
在狭小的车厢内更衣换装殊为不易,更何况还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孩儿就坐在旁边,杨熙看着那整洁的衣衫,却迟迟不敢动手。
金桂看出他的窘态,脸上也是一红,轻声道:“杨公子,急事从权,让金桂来为你更衣吧。”
杨熙知道她说的没错,当下也不好在说什么,只是闭上了双目,低声道:“有劳金桂姑娘了。”
金桂看到杨熙微微张开双臂,但是紧紧闭着双眼,一脸皆是紧张,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真是个君子,还是个呆子!
虽然金桂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纤细的手指触到杨熙那在奔波中变得粗糙的肌肤,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杨熙只觉如有蚂蚁爬过,酥酥麻麻。金桂的心跳在砰砰加快,在神念耳目之力无比出众的杨熙面前,如同擂鼓也似,微微喘息之声更如海潮拍案,女儿家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钻进鼻腔,直让杨熙的脸越来越红,一直红到耳根下面。
须臾更衣完毕,两人却都如打了一场大仗,额头均是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金桂微微呼出一口气,上下打量着换完衣衫的男子,虽然脸上已有不少风霜之色,但是仍是一个翩翩少年郎。
她的唇角不自觉地又露出一丝笑意,浑然未觉今日自己展露笑颜的次数,可能比过去一年还要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