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渊最后这句话,杨熙当然听见了。
但他没有止步,仍是快速飞掠下城头,投入茫茫暗夜。
他知道唐渊说出这话的目的。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先生不在长安,自己就失了最大的倚仗,不管面对朝堂官场,还是面对百家盟这种隐秘而强大的势力,他都无法从容应对。
更不用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杨熙还带着中.山王在身边,若不借助百家盟的势力,还真是处处难过,寸步难行。
但是唐渊怕是要打错算盘了,如今杨熙已经下定决心,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将中.山王送出险地!
就算先生不在,自己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他也绝不会与这些鬼蜮奸人沆瀣一气。
唐渊自称只身前来,倒是没有说谎,直到杨熙负着箕子逃出数里开外,也并无百家盟的人对他进行拦阻。但如今处处都是危险,杨熙不愿再靠近城池聚落,只在一处荒村中暂时安歇。
第二日上,杨熙便开始盘算该如何将箕子送出关中,只要出了关中,搜捕他的人便会大大减少,自己也不至于日日狼狈奔走。但要出关,则必须经过关中数座关隘,武关道自是不能再走,毕竟官军就是在武关失了中.山王的踪迹,想必那方一定是戒备森严,说不定还在大肆搜捕。
函谷关、大散关则是有重兵把守,杨熙自忖便是有蹈虚之术,也难以不让人察觉地从这两座关隘偷度而出,那么剩余便是西北面的萧关,从萧关出关中,不仅要绕个大圈子,出了萧关便是西北蛮荒之地,根本不是合浦一道,从萧关出,无异于南辕北辙。
自从那日见了唐渊,杨熙更是处处小心,步步谨慎,便在荒郊野岭之中,也是警惕非常,毕竟官军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那势力遍布关中草野的百家盟是不是在盯梢他的一举一动?
但奇怪的是,自从那一日唐渊孤身来见,杨熙便再也没有遇到过百家盟中之人,直让他感到疑惑非常。那百家盟中的长老蝠千里,可是阴魂不散,追踪自己千里之遥,还数度对他痛下杀手,为何百家盟知道自己回到关中,却没有对自己步步紧逼?
他哪里知道,百家盟当中也不是铁板一块,如今的盟主唐渊其实一直怀着拉拢他的心思,并不想制他于死地,只有那在杨熙身上数度吃亏的蝠千里,却是对他起了杀意,才无视唐渊的谋划对他悍然出手。
而唐渊作为盟主,首先更是纵横一脉长老,精擅捭阖之道,不以强力胜人,只是以言语在杨熙的心中种下动摇的种子。
善钓者耐心必佳,唐渊既自称钓翁,便有足够的耐心静看事态发展。覆灭中.山国,乃是他谋算之中小小一环,其最终目的,仍在天子庙堂之上!
今日杨熙不愿屈服,若是明日有比这中.山王更重的负担压在他身上,他是否还能坚持不向百家盟低头?
杨熙如今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才能出得关中,浑然不知百家盟织就的一张大网,正要将他和整个天下笼罩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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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气候一日暖似一日,溪涧之水开始流淌,山川蒙上一层薄雾,灞水河畔的柳条儿也渐渐泛起绿意。
灞河水涨,烟波浩渺中零星有渔船辛勤捕捞着春鲫,还有富贵人家的画舫缓缓而过,下有舟子卖力划船,上则见公子佳人吹弹相和,富贵者与贫穷者在这水天之间共同构成了一幅奇景。
江心有一艘画舫,虽然看起来并不奢华,但鹢首金纹,栏轩棚敞,甲板之上有桌有椅子,看起来极是雅致,且船尾还有两名眼神凌厉的壮汉逡巡守护,下层桨仓居然分为数间,除了舟子更有厨子、下仆
在内,显然这画舫的主人乃是富贵清雅之士,便在江上泛舟游览也有众多下人服侍,不忘享受生活。
船首处有一位少女正在抚琴,此女不过双十年纪,容光姝丽如玉,乌发挽作迎春髻,衣袂如仙,十指忽轮忽钩,按柱却转,琴声铮然,将一首《幽兰》奏得如裂金帛,穿过江风向着水波深处荡漾而去。
一位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立在船舷,闭目静听,手指和着节拍在船栏上轻叩,待得一曲完了,才出声叹道:“将琴代语,诉尽衷肠,好曲,好曲啊!”
那少女立起身来,秀丽的眉眼见却似凝着一丝化不开的冷意。他看也不看这公子,只是轻声道:“妾身琴艺粗浅,没得污了公子的耳朵。”
那公子看向少女的眼神奔放而灼热,怎奈根本无法获得回应,只好没话找话,他看着岸边微绿的垂柳道:“今年春色来的晚些,往年此时柳树已经吐蕊,柳絮飘飞如同飞雪一般,那时才叫好看。今日有幸邀得姑娘同游江上,却不见那灞柳风雪的胜景,却是有些可惜啊。”
少女看看岸边的柳树,忽然微叹道:“不是春来得迟,是那柳芽儿已被人采光了,自然不见飞絮。”
公子听见少女说得奇怪,疑惑道:“采柳芽儿?是谁这么无聊,竟做这等煞风景的事?让我知道了是谁干的,定要狠狠收拾他一番!”言语间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显然是真的有这个能耐。
少女眼神萧索,轻声说道:“虽然春日万物生发,正式风景美好之时,但在民间正是那余粮吃完、新苗未长的尴尬时分,所谓‘青黄不接’便是了。去岁天寒大饥,春日一来,能吃的草芽柳尖便是穷人的救命粮,若有余粮,谁会采这柳芽果腹?”
公子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尴尬一笑。他是官宦子弟,地位既高,身份尊贵,哪知道这民间疾苦?正欲再没话找话,那少女已去船头抱起瑶琴:“妾身着了江风,头有些痛了,要去舱中卧一会儿,公子请自便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回后舱中去,扑地将舱门关上闩好。
船尾一名护卫走了过来,看着紧闭的舱门低声怒道:“好不晓事的小娘皮,公子待之以礼,动之以情,她竟还是如此冷冷淡淡,一点都没有回应,难道真以为自己是....”
那少年公子脸色阴沉,再没了方才面对少女那般的温柔和煦,他烦躁地打断多嘴的护卫:“别说了!她既上了船来,难道还能飞了不成?不管她应还是不应,今夜本公子便要与她成其好事!”
成其好事?那护卫一听,脸上不禁露出淫邪的笑容。
忽然咕咚一声,船头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那公子防备不及,差点跌翻在甲板上,多亏护卫眼疾手快,才将这公子扶住了。
“他妈的,怎么回事?”护卫向着画舫下层的桨仓骂道。
“老...老爷,”画舫下层传来舟子惊恐的声音,“咱们...咱们好像撞坏了一艘小船!”
这画舫高大坚固,行驶在江上之时,其他小船都是纷纷趋避,所以舟子行船之时更多注意河道水文,不太关注前方,又加上船舷高企,对那些小舢板之流还真有可能看不见,但是直直撞上一艘小船,却也是意外之事。
公子脸色更差,命那护卫道:“你下去看看,画舫有没有撞坏!”
护卫应了一声,又问道:“那小船呢?却不知是否有人落水,是生是死。”
公子啐了一口:“管他作甚!他自己撞了上来,死了便算他运气,活着我还要找他算账哩!”
那护卫领命下到底层,看到画舫倒没有撞坏,只是将一艘小渔船撞得散了架,水面之上散落着一些渔网等物,不见有渔人在上,也许是那小船上本就没
人,只是脱了船索,漂流到江上,才恰巧被画舫撞坏。
护卫暗道一声晦气,便回去向公子复命,他万万料想不到,此时此刻便在他咫尺外的船舱外壁上,一个少年背负着一个孩童,手跩船索,脚踩外舷,如同一只悄无声息的狸猫,一路攀援向画舫上层。
那个少年和背上孩童,却是杨熙和刘箕子。
那日杨熙离了灞陵,左思右想也找不到通关出隘的稳妥法子,后来一直走到灞河之畔,看到汤汤水脉川流不息,他忽然想到《武芸兵法》中有一句箴言,乃是“陆不可则水”,顿时茅塞一开。
谁说要出关中必须闯关过隘?若是走那水路,只要经过灞河水路,进入渭河,再一路顺流而下,便可进入河水,离开关中。一旦到了关外,还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他幼年长在江夏,习熟水性,昔年又曾与先生一道,泛舟灞、沣数月之久,惯知御舟之法,只要能够觅得一艘小船,便可趁着春江水涨,走水路而去!如此一来,甚么官军搜捕,都不用怕了。
眼看灞河官渡不远,杨熙虽不敢去那官渡乘船,但他知道官渡周边,必有野渡,便循河而走,期冀可以找到一艘小船,从而可以乘船顺流出关。
走了两日,杨熙终于看见一处渔民聚居的闾里沿河而建,夜间颇有几艘舢板停在河汊当中。他不敢现身与渔民交涉,生怕走漏行迹,只能伏在乱草之中静等深夜到来,这才切断缆绳,偷了一艘舢板。
不是到了走投无路,杨熙也不愿行这盗窃之举,但为了刘箕子的死活,也不得不急事从权了。
杨熙提心吊胆地撑船入河,一夜便顺流而下十数里,就算那闾里发现小船失踪,应该也追他不上了。看着渐渐升起的红日,杨熙只觉心怀大畅,终于放下心来。
那刘箕子又累又困,早已蜷缩在舢板之中呼呼大睡,杨熙经过数日的辛劳和提心吊胆,再加上彻夜的操舟之后,也觉身体困乏至极,不由得在春日的暖阳之中打起了瞌睡。
小船漂啊漂,一直漂到灞水中央的航道之上。等杨熙听见画舫摇橹的声音,猛然惊醒过来的时候,那画舫的鹢首已经逼近舢板之前,再也躲避不及了。
杨熙大惊失色,危急之中只得负起睡眼惺忪的刘箕子,急运化虚之法,将身猛地一纵,在千钧一发之际攀着画舫的一条缆绳,躲开了船毁人亡的猛烈撞击!
那护卫下来查探碰撞情况之时,杨熙早已轻身纵上画舫顶层,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舱室的窗户里钻了进去。
杨熙一进船舱,便发现这舱中陈设颇为高雅,绝似一间小小卧房,不仅有床榻,还有桌椅等物,桌上还放着一具古朴的瑶琴,燃着袅袅馨香。
那床榻之上,还和衣卧着一个女子,面朝壁板,倒是没有被他惊动。
箕子正在迷糊睡觉,没想到杨熙将他一把拽起背在背上,他只是本能地死死抓住杨熙的脖颈,便觉腾云驾雾一般,眼前景物变幻,竟来到这样一个船舱当中,他这才回过神来,小嘴一瘪,便要放声大哭。
杨熙手忙脚乱把他放下,捂住他的嘴巴让他哭不出来,生怕惊动了那睡在榻上之人,但哽咽之声仍是传出些许,那女子惊觉起身,发觉舱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大一小两个男子,还都衣衫褴褛,下意识便想大声惊叫。
但是当她看向杨熙的面孔,到了嘴边的惊叫却变成一声低呼,然后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你...是...杨熙?”女子一双妙目越睁越大,死死盯着杨熙那满是尘灰污渍的脸庞。
杨熙看到少女的脸庞,看到女孩儿眉眼间那一丝化不开的冷意,心中不禁也是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