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一口长气用尽,已然落在山崖之下。
方才他强以神念转化真气,快要到达崖底之时,体内的疲乏之感便已如滚滚洪流袭来,差点后力不济,摔下崖中。
好在他强提真气,算准下落力道,终于还是稳稳地站住脚跟。
他喘息片刻,不顾浑身乏力,便穿过崖底丛生的乱石腐木,向那抱着中.山幼王跳下悬崖的汉子消失的方向赶去。
这么高的山崖,像那样不顾生死的翻滚而下,杨熙自认是做不到的,也是他已悟得“蹈虚”之术的真谛,才敢纵跃而下,到崖底一探究竟。
是死是活,总要亲眼看看才知。
若中.山王命大没死,那自己便一定要救他活命!
杨熙自己便是亡国遗孤,深知道封国覆灭的苦处,旧部离散,宫城弃毁,连身份姓名都要秘不示人,一辈子都要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但是自己毕竟还活着,还能读书识字,甚至有机会展现自己的志向抱负,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若虚先生舍弃家人,舍弃官位,将自己救出险地,将自己将养长大,还教给自己经世致用之学,遗赠“百家万藏”这等至宝,让自己即便不在先生身边,也能独当一面!
那中.山幼王便如昨日的自己,而自己如今也只不过是在做先生曾经做过的,最不困难的事罢了。
在乱石之中艰难前行数十步,前方忽然树木转稀,地上横着一条溪流,因冬季枯水,止余干涸的河床。
溪流河床皆是卵石,天光更亮了些许,顺着溪流前进竟是好走了许多。沿河复行百步,杨熙忽然看见河床的卵石之上,洒落星星点点的血迹,用手一摸,还未完全凝固,再向前看,血迹一路延伸到崖下去了。
杨熙大喜过望,在崖底看见新鲜血迹,定是那方才跃下之人无疑了。既然血迹还延伸道远处,说明那人居然还活着!
老天有眼!
杨熙默默祝祷一声,疾忙沿着血迹的方向快速奔去。
他奔过一座石梁,又踏过一处仍然封冻的水穴,路上痕迹时断时续,终于消失不见。杨熙心中不惊反喜,知道那跳下山崖之人不仅没死,还有余力奔逃,那中.山小王幸存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他团团寻找,终于在一片石壁上发现一个淡淡的沾血的手印,若不是他的目力强绝,在这昏暗的谷底,小小痕迹定难以发现。
他慢慢转过石崖,忽觉耳旁劲风突起,一物携着迅猛威势向他的脑袋袭来!
杨熙神念修炼有成,动静之间神识自然外放,脑中警念未生,身子已自然反应,脚下禹步一踏,身子旋摆如蒲柳随风,险之又险地将那袭来之物避了过去。
那东西砸在地上,轰然作响,却是一节枯木,被人架在石壁之上,用碎石顶住,若有人走过来,便会踏动地上石块,引起碎石崩塌,枯木便会向下滚落。
如此简陋的机关,自是不能伤到如今的杨熙,但若是寻常兵丁前来搜寻,说不得要吃些小亏。
与此同时,前方阴影之中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想是躲在那处之人看这简陋机关
伤不到杨熙,立刻便要逃走。
“莫走!我不是来抓人的,在下是来帮忙的!”杨熙急忙赶上,看到逃走之人,不觉微微一愣,顿住了脚步。
那人浑身浴血,伏在地上,正手脚并用向远处艰难爬去。
确切来说,那人双腿已折,一臂也软软垂在身侧,只剩完好一臂,支撑着他努力向前爬行。
难以想象,这人是凭着何等坚忍的毅力,才爬出数百步,又拖着残肢在石崖前造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陷阱?
那人爬了一阵,眼看尚未爬出多远,终于任命似得以一手撑地,勉力翻过身来。
他的脸上身上皆是恐怖伤痕,面目都已血肉模糊,但是他竟然在笑。
“哈哈哈...哈,帮忙的?现在有谁会帮中.山国?我糜宁....忝为中.山国臣子,宁死也绝不会承认....承认什么叛逆....诬陷!”
杨熙看他气息短促,怕已命不久矣,急忙赶到他的身边道:“我知道中.山国是冤枉的!我乃尚书署郎官杨熙,跟那帮冤屈好人的佞幸绝不是一路,真的是来帮你们的!”
“杨...杨熙?”糜宁似乎记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此时他从山上滚下,身上骨头三停断了两停,又挣扎来到此处,实在已是强弩之末,意识也渐渐模糊。
“罢..了...”糜宁长长吐出一口气,“中.山国....已经完了,谁也...帮不了...我只求小主公....”
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出,他双目之中仅存的微光也渐渐淡去,只凭残肢支撑的身体却仍然屹立不倒,像在向这幽深谷底诉说着愤懑与不甘。
杨熙心中痛极,看着这死在自己面前的铁骨汉子,欲哭无泪。
为何那蝇营狗苟、奸猾佞幸之辈可以高居庙堂,享受厚禄,这些忠直之士,却往往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虽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但如此的天下,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糜宁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便溘然而逝,但杨熙知道,他放不下的只有中.山王,他是想将中.山王的性命托付给自己。
杨熙四顾逡巡,却不见那中.山幼王的踪影。
他心急如焚,口中低呼:“箕子,箕子!”
但天光暗暗,无有应答。
杨熙不顾神思疲惫,再运化虚之术,从神念之中硬生生又“挤”出一丝真气,灌注双足,蹈虚而起,跃上身畔一株大树。
居高临下,杨熙仔细探寻那幽深僻静之处,意图找出风吹草动。他目力极强,若有异常必能敏锐发现。
但还没等他找到中.山幼王的藏身之处,便远远看见数里之外,对面山崖下有些异动。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心神剧震,原来竟是数名轻装缇骑正在沿着绳索攀爬而下,想来他们奉着史立之命,也要到这崖下来寻人了!
他们若是寻来,定能看见那糜宁爬过留下的血迹,也会一路追到这里!
那刘箕子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杨熙心中焦急,飞速地探看周围,终于被他
发现不远处一处枯草正在微微摇晃。
是这里了!
杨熙纵下树来,但不敢随意靠近那处,只是捡了一块石子,轻轻抛去。
咔哒一响,石子落处那草科也随之一动,杨熙再无怀疑,奔上前去便将草丛拨开,果然露出一张紧捂着自己嘴唇,满脸皆是惊恐的小脸。
“小王爷,我方才喊你,你为何不应!”杨熙急道,“我是来救你的!”
那中.山王得糜宁拼死护在怀里,身上竟只有两处擦伤,方才便躲在草丛后面,大气也不敢出。此刻见到行迹泄露,不由得呜咽道:“你们..你们都是坏人!母亲说了,谁都不能相信.....”
杨熙哭笑不得,柔声安慰道:“我不是坏人,但是坏人马上就要来了,咱们要赶紧走,躲开那些坏人。”
但中.山王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就是不站起来:“坏人都说自己不是坏人,你一定也是坏人!糜阿叔死了,箕儿哪里都不去!”
杨熙心急如焚,不知该怎么劝说,还是干脆将其抱起,强行带离?那样又怕他大声吵闹,引来追兵反而不美。
“我叫杨熙,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我怎么会是坏人?”杨熙尽量耐心道,“如果咱们不走,就又要被抓回囚车中去了,你愿意被抓回去吗?”
中.山王一个幼儿,当然害怕再回那愁云惨淡的囚徒队伍,但他心中对所有人都充满戒惧,哪里敢随着杨熙走去?
杨熙哭笑不得,这小王得糜宁拼死救出,自己也下决心要保他安全,他自己却对自己完全不信任,这可如何是好?
他正在左右为难,忽然中.山王面上呆了一呆,似是想起了什么,嗫嚅地轻声问道:“你....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杨熙道:“我叫杨熙。”
中.山王脸上神色一变,忽然露出喜色:“你....你就是杨熙,你是杨太常的弟子杨熙!?”
这回轮到杨熙呆住了:“小王爷...你认识我?”
中.山王脸上喜色更浓:“我知道你!母亲曾经对我说过,长安城有个叫杨熙...的阿叔,是我的恩人,也是中.山国的恩人!若以后有机会,让我一定要报答于你。”
杨熙心中感慨万千,当年中.山孝王薨逝于长安,卫姬携子扶棺秘密返回中.山国,自己只是顺手为之,帮助她的车驾度过关卡,那时卫姬问了自己姓名,想不到竟然真的铭记在心,还告诉儿子将来要行报答!
知恩图报,乃是纯良之风。有母如此,中.山王以后必然也会成长为一名正人君子。
前提是,他必须要过得今天这一关!
想到此处,杨熙看了看死不瞑目的糜宁那触目惊醒的尸身,心中暗道:这位壮士,你安心去吧!杨熙不才,若有机会,我一定尽出全力,帮中.山国洗脱冤屈!就算做不到,我也必要护着中.山王周全!
“咱们走!”杨熙见中.山王已放下对自己的戒心,便将他负在背上,向着那些缇骑寻来的反方向奔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