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从昏晕中醒来,先是觉得半身酸麻,然后双臂上持续不断的丝丝缕缕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感觉到疼,就还活着。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只觉眼前一片昏暗,等到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处颇为整洁的卧榻之中,头顶隐见高大房梁,竟是自己从未身处过的轩敞房舍。
周围一片寂静,显然时间已是深夜。
自己是安全的。
他努力想要挪动身子,却觉身如千斤之重,稍一发力便是钻心疼痛,虽弄得床榻一响,但竟是半点也没有挪动。
他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不知自己与那蝠千里舍命一战,究竟伤得如何,会不会自此留下残疾,再也站不起来?
“小乙,你...你醒了!你昏晕了两天两夜,吓死我了!”听闻床榻动静,一人惊喜的声音在旁响起。
是杨熙。
虽在深夜之中,他仍是伏在榻旁没有离去,方便随时照看小乙的景况。
“杨...杨兄,”小乙嗓音沙哑,“咱们是在...在哪里...这里...安全么?”
虽在黑暗之中,杨熙仍是语带激动,连连点头道:“这里是济阳城中,幸亏你那日坚持许久,我又遇到一位...故人,对咱们施以援手,那蝠千里也终于退避,咱们如今是在县主的庇护之下,已经安全了...”
其实这两天之内,那心有不甘的蝠千里又潜入济阳城内,意图袭杀已得庇护的杨、杜二人,奈何济阳县主治兵有方,防备得宜,便是蝠千里武艺高超,也未曾得手。杨熙实在不知这蝠千里会不会再次袭来,但为了小乙安心,只得拣些好的说与他听。
小乙听了这话,才稍稍放下心来,浑身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他害怕杨熙担心,咬紧牙关绝不呻吟出声,但杨熙神念精纯,目力如炬,自然看出小乙脸上的痛楚神色,不由得宽慰道:“小乙你莫要担心,昨日有医士来瞧过,道你只要能够醒转过来,便不会有性命之虞,身上的伤处虽重,但也并未伤及骨骼,你宽心慢慢将养便是。”
小乙惨笑道:“那蝠老鬼真是厉害,与他对上,我能够不死,已是万幸。”
杨熙见他心志颓丧,忽然道:“话不能这么说,你才习武几年,便能与他一较高下,便是输了,也属正常。我虽是一介书生,但得先生传授不少武学书籍,等你大好了,便拣选几卷给你习练!总有一天,你定能胜过那凶残老儿!”
虽然杨熙不愿让小乙知晓他是“百家万藏”的司书之人,但从那浩繁卷帙当中选几卷上乘武学,让小乙习练,总不算违了司书人的规矩!
事到如今杨熙才猛然醒悟,为何“百家万藏”如此令百家盟眼红,而司书人的身份又为何要如此超然而独立。
掌握了“百家万藏”,不仅自己可以随意学习古往今来的学问脉络、捭阖策略、异术奇能,自己身边之人,一样可以因此而获益!
这“百家万藏”,无异于一座可以影响身边之人,甚至整个天下的武库!
小乙释然道:“杨兄,你莫要担心,我还不至于被这事消磨了心气,总有一日,百家盟欠的
债,我总要讨还的!”
他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担心受此重伤,让你牵绊在此,不能及时回返长安,再生出别的事来。”
杨熙轻轻抓住他伤痕累累的手,低声道:“小乙,你这说得是什么话!你且安心养伤,莫要多想。”
小乙轻声道:“你回长安,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与我在此空耗时光。若有机会能够离开,你便赶紧回长安去!”
杨熙喉头有些哽咽:“日前我寒症发作,昏迷不醒,你与小沁也未曾舍我而去,如今你为了我身负重伤,我若弃你不顾,岂非那不仁不义之徒!”
不料小乙坚定地摇摇头道:“那不一样的。当初小沁让咱们离开长安,就是想让你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世,我们舍了你,又向何处去?何况彼时你身罹重病,一旦舍你而去,你便必死无疑。如今这里很是安全,即使那好心收留我们的县主...县主不让我继续在此住下去,想来在这城中,我也有法子存身活命。”
杨熙叹道:“县主肯定是允可你在此养伤的,我已对那县主坦白了身份,他是个正直耿介之人,答应替我掩藏身份,但是你让我舍你而去,这话再也休提!”
说罢,不待小乙出声,便站起身来道:“看到你醒转过来,我就放心了。你且安睡休息,我也休息一会儿去。”
小乙心情复杂地看着杨熙起身,出门阖户而去,身上痛楚再次袭来,不由得闭目咬牙忍受。
但不知怎么的,一闭上双眼,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抹青色倩影。
鬓发飞扬,衣则青素,碧剑如枝,矫若飞鸿,不似市井女儿,倒像天上仙人,倏忽而来,倏忽而去,仿佛浑不受这天地所拘束。
昆仑山究竟是什么宝地,竟能孕育出那等英姿飒爽的奇女子?
杨熙阖上门扉走入院中,外面夜色如墨,月色如洗,抬头一眼看去,竟是鳞次栉比,重重屋宇耸峙在前,仿佛身处宫室之中。
这济阳城乃是一座小小县城,为何竟有如此形同违制的宫室?
就在此时,院落旁边的角门一响,沉重的脚步声从外而来。
杨熙抬头一看,是那城中戍卫的队率邓宏开门而入。
邓宏额角热气蒸腾,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蜿蜒爬过他的脸颊,但看他的精神气势,却是丝毫没有减弱,步子仍然沉稳坚定。
“邓兄,你受伤了!又是那蝠老鬼所为?”杨熙大惊,连忙迎上前去。
邓宏冷声道:“不是那人,还能是谁?我还真没见识过,竟有人敢在这么多戍卫的守护之下,硬闯这行宫禁地,他原是个疯子不成?”
原来杨熙和小乙栖身之处,乃是济阳城中一处古老行宫,乃是八十余年前孝武皇帝封禅泰山时修建和短暂居住的宫室,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皇帝来过此处。
作为皇帝的行宫,谁也不敢轻易使用,只能等待那一天再有皇帝临幸此处,才能让这尘封的宫室重见天日。但是忽忽将近百年,再也没有帝王踏足这黄河岸畔的小城。
所以历任济阳县主只得兢兢业业 ,守着这庞大宫室,眼见它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年复一年变
得更加老旧,直到衰朽的一天。
那么杨熙二人,又是如何能够在这宫室之中栖身呢?这还要从那蝠千里说起。
那日杨熙进得城中,邓宏将他引见给县主,这县主虽是一方官吏,但却颇有任侠之风,当即决定托庇杨熙和仍在昏迷不醒的小乙,将他们安置在衙署之中。但没想到那蝠千里如跗骨之蛆追杀而来,竟然潜入县城,突入县衙,意想将杨熙格杀在衙署之中!
那县主也没料到这凶徒竟如此胆大包天,虽然衙中多有戍卒皂役,但差点便被蝠千里得手,亏得杨熙身具“化虚”之能,耳目强于普通人数倍,提前听见蝠千里踏过屋瓦的动静,这才险之又险躲过穿破屋脊的致命一击。
那蝠千里在众多戍卒皂役的围攻之下,仍是破开重围,逃之夭夭,直恨得县主和邓宏牙齿发痒。
之后的十二个时辰之内,虽然衙署的戒备更加森严,但仍被那藏在暗处的蝠千里找到破绽,潜入衙署之中,这次他不知在屋宇之上安放了什么机关,只见屋上烟火并发,声如雷震,竟将半座衙署震塌崩碎,不独杨熙,连县主的家眷都差点被倒塌的房舍殃及,幸亏衙中另有一位异人及时出手相救,才让县主一家躲过厄运。
杨熙心中惴惴,毕竟是因为自己的到来,才给这济阳县带来如此多的灾难,但那县主却颇有血性,道是自己这个县主若是护不住杨熙周全,只任由这蝠千里在城中撒野,便也枉为一方父母了。于是他便着邓宏等四名队率点起兵卒,全城搜捕蝠千里下落,定要与那凶人势不两立!
凶敌在前,这县主竟毫不退让,让杨熙不觉更加高看此人一眼。
这位县主姓刘名钦,算来也是宗室之后,是孝景皇帝四世孙,曾祖乃是长沙定王。但长沙定王子嗣颇多,因为汉室推行那杀人不见血的推恩之令,到了刘钦这一代的子孙,别说封地,甚至连爵位也无了。
虽然这刘钦如今祖荫消散,但毕竟是宗室之后,家风醇正,年少时举了孝廉,一直做到济阳县令,又娶了邻县大族樊氏之女,膝下有二子一女,日子也颇过得。他老成持重,为官有道,治下百姓乐业,路不拾遗,纵在荒年,济阳县城内也是秩序井然,无有乱象。邓宏引着杨熙这个陌生之人前来投靠,他也能以礼相待,丝毫不因杨熙带来的祸事而对他有所迁怒。
衙署被毁,县主刘钦思虑再三,终于决定让自己的家眷并杨、杜二人一起躲入那行宫后殿,暂时栖身。这不光是因为杨熙身边那个杜小乙仍然昏迷不醒,还因为他的妻子樊氏已经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光景。
刘钦自己虽然不惧那凶人来袭,但那昏迷不醒的少年,还有自己即将临盆的妻子却是经不起那凶人的折腾了。
那蝠千里也没料到一个小小县主,不仅没有在自己的疯狂袭击之下退缩,将杨熙这个外人交出来,反倒还敢调动兵卒对他搜寻围杀,一时间怒不可遏,循着杨熙等人撤离衙署的路径追踪前来,意图将诸人击杀在那古老的行宫之内。
这便是方才邓宏率领众戍卒在行宫围墙之外,与那蝠千里展开搏杀的原因了,看他脸上血痕和身上破碎的衣甲,可以想见这场搏杀是何等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