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跟着小乙慌不择路而逃,浑然不知远远的城墙之上,从小将自己教养长大的先生,已是看了他可能是此生最后一眼,就此调头离去。
他还想着不远的将来,先生又会如天仙降临一般,突然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还想着仍如过去一般,还能够在先生跟前面聆听謦欬,听他分析朝野大事,听他讲述山野轶闻。
不知他若知道先生此时的决断,又会作何想法?
但如今他根本顾不上去想,只是随着小乙东躲西藏。幸亏孱陵城小,只有低矮土垣,他们寻个空隙,竟直接越过城垣逃出城外。
三日之中,两人竟两次离城而走,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了。
要知道,他们从长安一路走来,穿州过县,也未曾如此颠沛流离,如今豫章事了,真的要返回长安之时,才发现此行的艰辛至极。
小沁虽然心思难测,也是他们远赴豫章的“罪魁祸首”,但长久以来的相处,已让他们之间形成了类似伙伴般的关系,更不用说她与杨熙还有那般幼年时的深厚渊源,不去寻她那肯定是不行的。
但如今百家盟已经知道了杨熙的身份,也肯定知道他们的行踪,一个蝠千里不知躲在哪里伺机而动,又不知那些“鬼人”何时又会派遣高手,妄图控制杨熙的自由。
王巨君突然出现,先生突然离开,不知又预示着什么,让人捉摸不透。
杨熙自己身为京官,若被人知道真实身份,知道他私自出京,又是一件大不韪的罪过,甚至可以葬送他的仕途前程。
不知先生在长安有什么安排布置,同僚上司是否会为自己遮掩开脱,回到京城尚书署,如何为这数月的不告而别而进行解释,更是一桩头疼之事。
但是无论何事,唯有起而行之。不管如何,自己的未来都必须要由他自己去面对!
如今自己已是满腹才学,所欠缺者,唯有历练而已,怎可就此裹足不前?
两人在荒草残雪间前行,眼看孱陵城越来越远,暮色越来越沉。
两人在城中大闹一场,若要逃避官军搜捕,现今唯有走这荒山小径,离那城池官道越远越好。可是二人身上只有数日的干粮,不知在荒山之中又能撑得几日?小乙心中忧虑,他虽然曾多次在荒山之中挣扎生存,可绝不是在这寒冬腊月之中。
害怕官军盘查,便不得靠近驿路城池,但远离驿路城池,又全是荒郊野地,甚至连方位都分不清楚,如何能回到长安?
杨熙听了小乙的担忧,却是微微一笑道:“这倒不用担心,山河舆图皆在我心,我来带路,不至于迷了方向便是。”
小乙不知杨熙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自从杨熙与若虚先生失踪几日复又归来之后,他便觉得杨熙身上似乎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他只是言辞贫乏不会形容。
以往与他在一起,自己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这虽然满腹才学,但涉世却不甚深的年轻人因不合时宜的行为闯出什么祸端,但如今与他在一起却感到莫名的安心,并不是因为他做出空手接箭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而是因为他感觉如今的杨熙去了积年病根,同时也变得更加沉稳而自信,甚至有了几分若虚先生那般运筹帷幄的从容态度。
他看着杨熙通过天星方位判断方向,又通过草木长势判断路径,不多时便找到了往北而去的一条小径,虽然仍是荒无人烟,但是有能走的道路,便说明至少去向没错,也便放心地让他带路,一同向前走去。
果然走出不久,便看见路边荒野边伫立着一座颓败小屋,虽然看上去早已无人居住,但好歹也是个有屋顶的所在。
大荒之年,除了县城周围尚有人烟,荒野之中的村落都大多十室九空,满地饿殍,更别提这种独居的茅舍了。
只希望这里原本
的主人,没有冻饿而死,而是逃荒去了勉强能够活命的所在吧。
杨熙心中默默祝祷一声,伸手推开那腐朽的木门。
就在这时,他的神念之中忽然荡起一丝涟漪,不觉抬头向着茅屋左近望去,与此同时,身后的小乙也突然厉声喝道:“什么人!”
说着便已纵跃而起,合身挡在杨熙的身前。
两名年轻人同时发现了异样,茅屋后面藏得有人!
然后只听一声冷哼,就见黑沉沉的阴影当中一物破空飞来,风声劲疾,似是什么暗器,但却并非击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倒像是随意掷出。
小乙听风辨位,伸手一捞,便将那飞来之物拈在手里,触手沉重。
他摊开掌心,发现赫然便是杨熙与他在孱陵城中卖出换钱的那枚金铤!
“小沁!”杨熙和小乙相视大喜,知道是那机变果觉远胜两人的小沁姑娘,果真逃脱了官兵的追捕,已经提前在前路等着他们了!
茅屋的阴影之中,慢慢走出一个清瘦的少女身影,月光映照着她冷冷淡淡几无表情的面容,果然便是一别数日的小沁!
“小沁……”杨熙的喉咙仿佛梗住了一般,“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找我做什么?”小沁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你自回长安去便是。”
“那你呢?”杨熙急道。
“我这便返回西域关外去了。”小沁毫不犹豫地说道,“你既不愿与我一道去关外,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那伪君子的先生都逼不得你做事,我也不强求你能心怀什么国仇家恨了。”
杨熙一时语塞。
如今他想明白了许多事。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百家盟如此看重自己,为何刘子骏要在自己身上费这么多功夫,为何雷狼将小沁留在长安,让他阴差阳错踏上了这趟寻根之旅。
先生当年从海昏国的覆灭中将自己救出,便注定了今日自己的坎坷经历。
这便是他逃不开的命运。
小沁带他离开长安,来这豫章故郡,海昏故国,便是想让他想起过去,想让他生出对汉室的痛恨和厌恶。
但是小沁却没想到杨熙却并没有为父母故国报仇的决心,竟为了所谓的天下安定,选择将国破家亡的仇恨放在一边!
当年被雷狼带走的池淑瑶,已经变成了一头从穷山恶水、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狠戾的幼狼,当年的刘会邑却在若虚先生的教导下,成了一名胸怀天下的迂腐士子,这怎能不让她心灰意冷?
如今她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与这童年的玩伴,如今却有些陌生的少年同行了。
她要回到西域关外,回到匈奴帝国的马背之上。
虽然自己是女子之身,可总有一天,她便要率着兵马杀回关中,让这曾经害了她全家的大汉为之战栗!
似乎感受到了少女决绝的心意,杨熙和小乙都不由自主地在寒风中打了个寒噤。
“小…小沁姑娘…咱们一起行动多时,今日又是蒙你援手,我们才能逃出城来,为何却要这么生分了?那蝠千里还不知在哪里窥伺,你独自行动太危险了,反正都是北行,为何不一起走?”
小乙看着杨熙和小沁相对无言,气氛尴尬至极,不得已硬着头皮开口。
杨熙也醒悟过来,忙道:“小乙说的对,咱们还是一起走吧,毕竟还能相互照应一下,总要一起回到安全之处再分道扬镳。”
小沁清冷的面上露出一丝带些嘲讽的笑意:“也罢,既然是我强要你们出了长安,总是要送你们回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意思。
小沁虽然也已下定决心,要从此离开中原,但毕竟心中记挂杨熙的安危,不然也不会屡次犯险帮助杨熙解围。
杨熙和小乙都以为她出手杀死那造船的福老儿,只是为了报仇,可没人知道,那个时候蝠千里被若虚先生吓退,满心愤怒无处发泄,直欲杀入彭蠡湖上的白沙寨,将那一寨水匪杀了泄愤!
小沁几人虽然落入白沙寨手中,但之所以能够逃出生天,也亏得那小兔子和头领奚勇舍命相助。
有仇必报,有恩必报是小沁的信条,为了帮那白沙寨躲过灭顶之灾,小沁才悍然刺杀那名蝠千里的蝠奴,只为吸引蝠千里的注意力,引他来追杀自己!
若不是王巨君与张逸云恰好到来,将那蝠千里惊走,便有三个小沁,也早已遭了毒手。
杨熙见到小沁没有直接拒绝同行,心中才略略放松。他空有满腹才学,却不知如何说服这个满心仇恨的少女回心转意。
说到底,究竟是放下仇恨还是报仇雪恨,都是每个人各自的选择。
但他总觉得,儿时那个天真可爱的少女,那个池家的大小姐,不该就这样一辈子都沉溺于几乎无法化解的仇怨之中。
只要能…只要能够同行,毕竟还有机会!
小乙则是满心的欢喜,他最是不愿看到亲人反目,能够有转圜的余地,自是再好不过,至于将来如何,他是没那个余力去想的。
于是他连忙去清理这间荒屋,让两人自去歇宿。
从此之后,三人便夜住晓行,只捡那僻静小路行走,不仅为了躲避不知在何方的蝠千里的追随,也为避免官军盘查。亏得杨熙心中自有那山川地理图形,又能明辨方位,才能一路畅行,甚至比走那驿路大道还要快些。
小乙不知杨熙为何竟忽然知晓了这许多道路,但他脾性单纯,也没有觉得太过惊讶,只道是来时杨熙寒症缠身,不能指引道路,哪里知道此时的杨熙,所知道路都是“万藏”所载,乃是无数古人智慧的结晶,且不拘于一本图册书籍,皆在心中互相印证,这才选出了回归长安方向的捷径。
一路走来,杨熙几番想要说服小沁,让她放弃出关的念头,但小沁却沉默寡言,一言不发,仿佛完全听不见杨熙在说什么,实在逼急了便欲抽身而走,杨熙这才再也不敢提起那个话头。
所幸不知为何,三人一路无惊无险,那蝠千里便似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现出行迹。来到南阳郡时,天降大雪,行路痕迹更难追踪,三人便在南阳购买马匹,冒着风雪继续一路北行至汝州城外。
从此处继续向北,跨过黄河,途经长治、太原,便能一路直出雁门关外,踏上北匈奴的土地。
若是转而向西,便可直入宜阳、洛宁,经灵宝而直入三辅,回归长安辖境。
时为腊月,大雪方歇。
三人立在汝州城外,看着盖成一片雪白的苍茫大地,看着那暮色如沉纱慢慢降下,均知这场历时数月的长旅已是走到尽头,到了不得不分别之处。
杨熙看着小沁默不作声地收拾行囊,终于登上马背,突然颤抖着开口,叫了一声:“淑儿....”
小沁没有回答,但双目终于还是泛起了一丝微红。
她策马前行几步,忽然回头道:“回了长安,记得好好照顾尹墨,她...她是真的喜欢你!”
杨熙愕然,心中万千言语不知如何出口,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小沁猛地一甩马鞭,低喝一声“驾!”便就此冲进茫茫的夜色之中。
杨熙心中似被炭火堵住,直欲仰天长啸,但抬头之时,却发现茫茫天幕之中,紫薇垣内一枚亮星闪烁三轮,其下一道赤光迸射,如一条丝线直向东北方向垂下,眨眼之间便在天际忽焉不见。
小乙见杨熙忽然仰面呆愣,也跟着抬头望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杨熙双目之中闪过异样的神采,口中不觉呢喃有声道:“这是....赤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