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虚先生信步走入这宏伟如宫殿的藏书之处,熟门熟路如同返回自家。
杨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只见脚下铺满细沙,头顶则是高耸的青石穹顶,撑起穹顶的是精巧的梁桥,四围承重的柱子也皆是石造,其营造工艺前所未见,其雄伟奇诡,直让杨熙心惊胆战,意乱神迷。
当年他见到灞河之下地宫之时,尚且懵懵懂懂,不知其中精巧难为之处,但如今他阅书已多,兼修过刘子骏所著《七略》当中的大部分书目,始知华夏之营造法式,自古以来不离“木”“石”二字,但多是以石为基,以木为体,如此整体以石质构造而成的地宫,别说是见所未见,根本是闻所未闻!
若说那灞河下的地宫,以及那昌陵之下的百家盟盟会,也都是按照墨家遗传,构造的精巧建筑,其中还能看出与现实类同的营造法式,但这藏书地宫,却似乎脱离了一切世间建筑的藩篱。
初入书库之时,周围尚还昏暗,越是往前走去,穹隆之上却似隐隐漏下天光,不知是以何等精巧机关将外界光线次第引入库中,一道一道迷蒙的微光中,两人脚步激起的微尘飘飘荡荡,让这书库更加恍如神域。
若虚先生一边带路前行,一边向杨熙解释道:“这座地宫的图样,乃是集墨家、阴阳家和术家之学,凭空推演出的一套法式,其型制不同于古往今来的一切式样。之所以能够最终落成,还是借着你父调动海昏国的雄厚国力,才逐步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若虚先生脚步不停,指着两侧高耸欲倾的在石壁上凿成的书架,为杨熙介绍地宫之中的藏书。
这些书架之上,皆以古文篆字在书架最顶凿出类别名号,按照百家之学,依次排布开来,每层楹格之中皆是堆放着无数书卷,浩如烟海。
杨熙又惊又畏,仔细看那书架的分布,只见最先十数个书架如鳞排布,皆是道法墨儒之学。
百家之中,以这四家为最盛,古来便是如此。
这倒没什么稀奇,但书架的排序却可堪玩味。
道法墨,皆在儒前。
此后便是阴阳、名辩、兵书、农垦、纵横、医药、方仙、玄神、均疏、货殖、算术、天演等直到现在仍有流传的各家各派之藏书,有多有少,有简有繁,多者有数面书架,少者也有几十卷堆积。
继续看去,则是杨熙几乎未曾听闻过的小家小派,什么诡道、望气、开门、阴行、巫卜、机关、通脉、搬垒.....林林总总,不下几十上百家派,可见古人所称“诸子百家”果然并非虚言,而是真的有百家学问!
这些小家小派,其藏书却不见得便少,其中巫卜、机关、诡道等书架的范围,竟是也有一面书架之多,其藏书想必也要超过百卷。
再往后看,书架之上镌刻的家派名号,便开始变得语焉不详,有的是以姓氏为名,刻着“孙氏”“申屠”“俚”等字,有的便是地名,号为“山阴”“澄浦”,还有些连杨熙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意义,是什么“离上下”“分毫微”等字,其上的书卷,也变得越来越少,多者有几十卷,少的甚至只有十卷八卷,不知记载的是何许文字。
若虚先生看出杨熙的疑惑,不由得叹道:“逝者如斯,百家争鸣的时代是一去不返了。道法墨儒等等显学文脉,逐渐便成了汉家文脉的中流砥柱,但那些小派隐学,或是被显学所同化吸收,或是散佚流失,终于没了传人,就算在这百家万藏当中,还留得一丝痕迹,恐怕日后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眼看便走到书库的尽头,若虚先生回过身来,双手向着幽深的穹顶微微张开,双
目灼灼看着杨熙,沉声道:“熙儿,这便是自秦时流传下来的学问精髓,也是先生一生所学的源流起点。此库号为“百家万藏”,但“百家”非止百家,乃是上古以来曾经产生过学问脉络的一百八十九家学派,“万藏”也不止万卷,库中藏书凡三万二千九百五十四卷!今日,先生我便以百家遗传的第十二代司书人之身份,正式将这“百家万藏”交予你的手上,从此之后,你便是百家遗传的第十三代司书之人!”
杨熙只觉天降大任,似乎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先是皇族遗孤,如今又变成百家遗传的司书之人,掌握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无尽知识,这让他如何不诚惶诚恐,如临深渊?
“先生...我......我如何能当此大任?”杨熙颤抖着,只觉两旁的书架越发高耸,无数的书卷似乎要从头顶向他覆压下来。
“熙儿,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虽然不是天赋异禀,绝智超能之士,但是无论人品还是韧性,皆算得超出常人。这些书卷,这些先人遗留下来智慧财富,只有交到你这样心思纯良之人手中,才能保证用得正所。”若虚先生低声道,“书卷都是死的,只有掌握了其中的知识学问,才能真正将其化为改变一切的力量!”
改变一切....杨熙一阵晕眩,不觉嗫嚅道:“我要改变什么?我能改变什么?”
进可登帝位,退可隐泉林。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一句话,不由得又是一阵晕眩。
先生将这一笔特殊的“财富”交给自己,才算是将真正的选择权力交到自己的手上!
试想若自己将这些书中的本事全部学在身上,有了先生一般的能耐,世间还有何事不可为?
“可是...这万卷藏书,我又何时能够看得完,学得会?”当此万藏,如坐拥宝山巨富,杨熙怎会心中不为所动?但他更知积土成山,学海无涯的道理,如此巨大的书库,他便是看完都需数年时光,要想学成如先生一般的本事,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功了。
若虚先生微微一笑,轻声道:“先将这些书卷都记在心里,慢慢学去便是!”
说着,若虚先生大袖一展,只见最前一个书架之上的数卷藏书仿佛被无形气机牵引,竟然自行跳出书架,哗啦啦地铺展开来,然后首尾相接向杨熙飞来!
他竟是以自身的真气化为罡风,将那书卷直接卷到了杨熙面前!
杨熙见到先生使出如此神技,心中又惊又羡,但书卷飞至面前,他也顾不上惊讶,只是凝神看去。
观其卷首几字,却是一卷道书《连山》!
杨熙此前在《礼》中曾经看到“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的说法,但是如今三易散佚,只余《周易》一经,便是搜罗天下放失故籍的刘子骏,在《七略》中也对连山和归藏的散失感到惋惜不已,没想到今日在这百家万藏之中,杨熙竟然看到了这《连山》的原本!
那书卷哗哗铺展,从他的眼前飞掠而过,杨熙还没看清上面的文字,这一卷《连山》已如游鱼一般重新卷起,自行跳回到书架中去。
他的眼前,又展开了第二卷《连山》,其内容与前一卷交相呼应,首尾相接。
不过这第二卷书,也与前卷一般,浮光掠影似的在他眼前一掠而过。
倏忽之间,五卷《连山》便已来而复去,纷纷归位。
“看到了么?”若虚先生笑问。
“看....看到了...”杨熙懵懂答道。
“记住了么?”若虚先生继
续问道。
怎么可能记得住!
杨熙刚要如此回答,突觉心念一动,那方才掠过眼前的书卷仿佛在识海之中悠悠浮起。
他慌忙闭上双眼,只觉一片黑暗之中,那五卷《连山》上的文字竟然历历在目,仿佛印在了他的心中!
“我....我记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杨熙惊恐地睁开双眼,满脸全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杨熙自幼记心不错,读一卷书,三遍足以记牢,但那书卷方才只是在他面前飞掠而过,怎么好似读过数遍,竟记得清清楚楚?
杨熙心惊不已,不知道是不是先生是用了什么秘法,才让自己如此之快地记住了这从未见过的《连山》。
“哈哈哈!”若虚先生宽慰大笑道,“莫要惊慌,这便是晋入‘化虚’之境,神念锤炼有成的结果了!如今你的神念已经超出常人数倍,且能自由控制,收放自如,且能观细察微,秋毫不乱,能够一观便记住一部书卷,乃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杨熙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先生为何要处心积虑,让自己从小受那心脉寒毒的折磨,要以各种方式锤炼自己的神念心智,原来竟是要以诸般磨炼,相助自己修成‘化虚’之境!
只有晋入‘化虚’,才有足够强大的神念,将这“百家万藏”的藏书全数记在心里!
原来,所谓司书之人,并非只是执掌这自古流传下来的书库,而是要将这书库,全数藏在自己的心中,这才是司书之人真正的使命!
“此处虽有万藏,但如今你已晋‘化虚’之境,若要将这书库全数记在心中,只需三日足矣!”若虚先生袍袖又是一拂,凌厉的罡风平地而起,卷起更多的书卷,纷纷展现在杨熙身前。
那记载着古往今来无尽知识的书卷首尾相接,如同一条长河,从杨熙面前蜿蜒流过,其上的文字不论是大篆、小篆、隶书,还是他暂时看不懂的金文、蝌蚪字、契书,都如刻画一般,被他自然发散的神念原原本本印在心里。
高高的穹隆之上,天光逐渐隐去,又逐渐亮起,如是循环三次。
在书海之中相对而立的师徒二人,终于从书卷和文字包围中现出身形,最后一卷书册终于也被杨熙全数记在心里。
果如若虚先生所言,仅仅三日,这一场旷古绝今的重要传承于焉完毕。
杨熙神思枯竭,身体的承受能力也终于到了极限,不由得靠着一排书架慢慢坐倒。
但是他已经将这书库中的藏书全数印在心中,再也不会轻易忘记。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三日之前的杨熙,而是真正的第十二代百家遗传,传承这无数知识的司书之人。
虽止三日,宛如三秋。
若虚先生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也轻轻坐下,靠在杨熙的身边。
天光再次隐去,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突然喃喃道:“熙儿,你可知我为什么总觉得对不起你的父亲?”
杨熙心中没来由地一痛,却不知先生为何要说起这话,只是默不作声。
只听若虚先生喃喃道:“你的父亲,其实比我更适合做这‘司书之人’。我以学问为用,他却以书籍为友,那日紫金城破,他本可以躲入这百家万藏之中,也许能够逃得性命,但他却担心这藏书库被人发现,为了这一库藏书,他竟在乱军之中慨然赴死,他是为了这些书死的啊!是我对不起他....”
“如今,我将这一库藏书交给你,交给了他的儿子,他若在天有灵,也总会开心一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