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船晃晃悠悠,再次驶入湖汉江中。
据那白沙寨老三奚勇所说,他知道一处野渡,正在故海昏国附近。
小沁默然应允,将船交给他来驾驶。
船舱之中,杨熙仍然昏睡。
小乙则是一脸茫然。
海昏国是哪里?海昏侯又是什么人?
怎么小沁和这白沙寨的三当家都似知道很多秘密,又好像知道杨熙过往之事?
杨熙他究竟还有什么身份?
他的心中忽然涌出一阵恐惧,直欲挡在杨熙身前,让他离这两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说不上恐惧的原因,他只是觉得,若是再继续呆在这里,杨熙就要变成一个陌生人,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杨熙现在人事不醒,一旦醒来,是不是一切便都要改变?
但是,他自己愿意吗?
船儿沿着江岸行出十数里远近,小乙忽然看见一片阴影从远处飘来,初看如黑云盖顶,近看又是悬崖高耸,再靠近前去,却见是一片倾颓垮塌的城墙,斜斜地沿着江边延伸到远处,未化的残雪为城墙盖上了一层白幕。
看这城墙损毁的程度,应该是有数十年历史的古城,再往远处看去,只见城墙之后一片荒凉,白雪覆盖之下皆是残垣断壁,一直绵延到看不见的远方。
“姑娘可知道这‘紫金城’?”船尾忽然传来奚勇的声音。
小沁并不答话,可是小乙却明显看见,小沁的拳头在袖中暗暗攥紧,双目之中也开始泛起潮意。
紫金城?那又是什么地方?
小乙只是如坠雾里,但是心中的恐惧却越发升起,如果他还有力气,他一定会负起杨熙,窜上江岸,立刻逃离这诡异的地方,逃离这怪异的二人。
他已经感觉到,杨熙忘却的幼时记忆,也许潜藏着可怕的实事,如果让他知道儿时旧事,也许他便不再是他自己,便不能再如以前那样率性而活!
杨熙于他有救命之恩,再造之德,他自然不愿看到杨熙失去自我!
可是如果只能是如果,他如今全身气力尽失,非要将养些时日不能恢复,此刻他也只能听之任之,眼睁睁地看到小船停靠在这废城之下的一处野渡。
船儿刚刚靠岸,忽然众人只听头顶乒乓乱响,恰似一阵劲风将船篷忽地掀起,小乙和小沁皆有武艺,那奚勇也是刀头舔血的贼匪出身,顿时察觉到了无尽的危险,皆是或倒或卧,伏在杨熙身上,生怕他受到伤害。
三人躲过劲风,抬起头来之时,不由的都是大惊失色:原来小船的船篷竟已被一股巨力撕裂,整个吹飞到了江面之上,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野渡之前,雪地里站着的一人!
玄衣窄袍,身材瘦小,脸含煞气,背负机关,这人不是百家盟蝠先生,更是何人?
这精善机关之术的凶人,终于找到了他们!
众人只觉亡魂大冒,奚勇和小沁同时上前,一持短刃,一持直刀,同向蝠先生攻去。他们知道这人的凶悍,没有奢望能够击败他,只图能为杨熙逃走争得一丝机会!
“小乙,你带着杨熙,快走!”
“走?”蝠先生狞笑着,“就凭你们?”
“伤病的大虫?”他袍袖一拂,就见
伤势未愈的奚勇口喷鲜血,坠入江中。
“没牙的小狼崽?”他身形如鬼,从小沁的刀影之中探手进去,手指如鬼爪一般刺中小沁手腕关枢,弯刀顿时脱手飞出,人也被打倒在地。
“还是病秧子的废物?”他伸手掐住小乙的脖子,将他直接抛飞出去。
“你们想往哪里走?”不过一个照面,所有还站着的人皆被他打倒,这百家盟中的凶神终于站在了昏迷不醒的杨熙面前。
“不要!不要害他!”小沁看着蝠先生残忍地笑着,向毫无抵抗之力的杨熙抬起手来,便拟一掌拍落,不由得又急又怕,不由得哭叫起来。
小乙目眦欲裂,只想爬起来与他拼命,但是身上的力气却是一毫也使不出来。
蝠先生枯瘦的手掌落下,却没有众人想象的头骨碎裂之声。
他将手心抚上杨熙的额头,嘴里却是恨声道:“谁说我要害他?你们这些傻子,为何一见我便要逃走?如今他这个样子,没有在这一路上死掉,已经是幸甚至哉了!”
此时奚勇已从刺骨的江水中爬出,听到这话,顿时不由得呆了。
蝠先生不想杀害杨熙,那为何要千里迢迢来找他?
小沁和小乙一见蝠先生前来,便吓得立刻便逃,难道不是逃命去么?
小乙见到奚勇脸上疑惑之色,不由得沉声道:“你不想杀他,也是想要用他的性命去威胁若虚先生!我可忘不了你们袭击杨宅,将我们俘虏的事情!”
蝠先生又好气又好笑:“那么,你大概不知杨若虚已经与我们百家盟结盟之事了?我此来只是为了寻回杨熙,免得让杨若虚担心!”
小乙一听此语,更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百家盟与他仇恨难解,更是多次使用下贱手段,让长安众侠吃尽苦头,若虚先生为何要与他们结盟?
“不可能!若虚先生是何等样人,怎会与你们这些鬼蜮中人,阴险鼠辈同流合污?你说这些谎言,又是意欲何为?”
蝠先生脸露不耐神色:“你要信便信,不信也都随你!我若要害他,何用跟你说这些废话?倒是你们这两个小鬼,杀了我的两个徒儿,却带着这小子逃向此处,我倒要问问,你们是意欲何为?!”
“你们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若是他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听了这话,小乙尚是懵懵懂懂,但小沁、奚勇二人却皆是大惊失色。听这蝠先生所说,他竟也知道杨熙的真正身份!
那神秘的百家盟,究竟要利用杨熙的真正身份,做什么事?
两人隐隐猜到了百家盟的意图,不由得皆是一身冷汗。
宗室子弟,帝王家事,哪一样不是动辄杀头害命的大事?
却听那蝠先生自顾笑道:“既然你们已经带他来了此处,那便让他自己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来吧!”
说着,便见他双目泛起猩红血光,众人只觉一股磅礴真气在他的体内凝聚,然后全数灌入杨熙的经络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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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熙的识海之中,他的神念已经与那充塞天地的冰雪巨龙缠斗了无数个回合,每次都是被毒龙吐息将神念消磨一空,又于不可能之中生出新的神念火花,在一次一次的挫折当中,杨熙如同
经受了千刀万剐的痛苦,但他的神念也变得愈来愈坚韧,隐隐便有突破瓶颈的迹象。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这神念当中没有时间的概念,日子居然已经过去十日之久,若不是有小乙和小沁源源不断从外部输入真气,他的神意早已被彻底消磨殆尽了。
如今小乙力尽,小沁衰疲,两日再无真气助援,杨熙与那雪龙的争斗终于要到了尾声,他的神念眼看便要遭到无情磨灭。
神念既灭,人也便到了死期。
但是就在这时,一股霸道雄浑的真气忽然闯入杨熙的身体,在经络之中自行运转,经由“导神”之法全数化为神念之力,让杨熙的神意忽然暴涨起来!
杨熙大喜,以这无边的神意驱动整个天地的风雪山峦,便如指挥自己的手臂一般,向着那冰雪巨龙轰然攻去!
这识海便是杨熙的记忆所化,其中的万事万物,其实都是杨熙自己所有,连那冰雪的巨龙,也是盘踞杨熙心脉的寒毒所化,杨熙之所以一直为寒症所苦,全是因为自己对识海不能完全控制,而是被这冰雪毒龙占据了半壁江山。
此刻他的神意已经坚韧无比,又得了外来之力的助益,终于厚积薄发,一举取回了这识海世界的控制权!
那毒龙从未有过被杨熙压制的情形,此刻竟被无尽的风雪缠住龙躯,那纵亘天地的山峦如一柄利刃,竟将那龙躯一斩为二!
那冰龙仰天狂吼,忽然崩散成漫天的雪片!
整个识海天地,也随着冰龙的粉碎,寸寸碎为灰暗的冰凌,如雨纷纷坠下。
脑海中的世界,再次改变了。
杨熙只觉得面前一片灰暗,但远处天际又泛起不祥的红光,天地间响彻着喊杀和哀嚎之声。
杨熙低头看看自己,竟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正滚倒在江边的泥水之中。
刺骨的寒风,刺骨的江水,远方被雪覆盖的高耸的城墙,皆是似曾相识的景象。
“会儿!”一个熟悉的女子的声音在嚎哭。
他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宫装妇人,正从泥水当中向自己爬来,平素温婉慈爱的脸上如今却带着惊怖和痛苦。
她是谁,为何看起来如此熟悉?
然后一片血光闪过,凶器从天而降,将面前的妇人的首级猛然枭下!
“娘!娘!”杨熙还未想起这人是谁,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呼叫,双目被泪水模糊。
他伸手擦干眼泪,却发现自己正藏在城墙下的一处凹穴当中,一个幼小的女孩跟自己挤在一起,两个小小的身体上没有一丝热气。
“会哥哥,我冷得受不住了!”小女孩气若游丝,手脚之上已然冻得一片紫黑。
然后是天崩地裂地一声大响,杨熙只见远处城中火起,正中一座高大殿宇全被红莲覆盖,廊柱坍塌,哔波作响。
这里是....这里曾是我的家!
杨熙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久远记忆中的城墙,却已处处朽坏坍塌,不复往日的形状。
远处的天际仍然是一片灰暗,白雪覆盖了已经荒弃多年的废城。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五岁前的记忆,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分辨,十二年前的记忆,和十二年后的现在,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