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知道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悬着的心也稍微放松了一些。下面将会遭遇什么,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舟随波漂荡,外面江风呼啸,有水手呼喝摇橹,老旧的船板发出轧轧的怪响,三人都知小船便在江上前进,但皆不知是走向哪里。
过了两个多时辰,外面天已大亮,一缕日光从船篷的破洞之中射进舱中。小乙心念一动,心中一边默默数着自己的脉搏,一边看那日光映照的光斑的移动。他在刘子骏留下的“七略”之中,读到过不少星经历书,学过用日光移动推算时辰和方位的法子。此刻虽然人被捆缚,但粗略推算还是做得到的。
他算了一阵,低声道:“咱们这是在往南走,顺风顺水,一个时辰能行出几十里水路,看来这贼巢应该是在南边了。”
小沁出门在外,舆图皆在胸中,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心往下沉:“南边乃是一片大水,便是彭蠡湖,其水面宽阔,多岛屿,多滩涂,不知这伙匪人是在哪里落草,若是在湖心人迹罕至之处,咱们逃也难逃。”
转瞬之间,她已是在想逃走的事情了
小乙苦笑道:“就算想逃,也不急在这一时,若是谋算败露,天知道这帮盗匪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久在草莽中厮混,见多了游侠们私底下的行径,他们也会仇杀凶斗,也有绑架人质当做威胁的,有时为了不让人逃走,竟会下手将人的双腿打折!
这些匪徒行事,恐怕只会比游侠更狠、更凶,小心一些,万无错处。
小沁和小乙话不投机,自是互相别开头去,三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不多时船行渐缓,舱中颠簸起来,天光的方向也左右乱晃,看来是船入险滩,外面水手互相呼喝,提醒着水路的转折。
过不多久,便听见远处有人呼喝,然后只觉船底撞上了什么硬物,众人只觉全身一震,有人走上前来哗啦一声掀起船篷。
“到地方了!快滚下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凶汉大声喊道,“哦...我忘了你们站不起来了。”
三人被渔网缠得死死的,连坐都坐不起来,更别提站立了。但是从突然扯开的船篷下,三人仍是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身后仍是一片大水,浩浩汤汤,无涯无际,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但面前却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长长河滩,再往远处看去,便是起伏的山坳,和已经斑驳枯黄的大片林木。
在河滩之上,远远近近伫立着许多座茅棚木屋,虽然看起来简陋至极,但是每个茅屋周围都有人在辛勤劳作,有人在腌晒鱼干,有人在舂米造饭,还有人正在制作简单的竹篓木器,或是织补渔网,看上去虽然忙碌,但是人人都不像外面的饥民一样,脸上都闪着饱足的光芒。
最重要的是,河滩上面有许多的孩子,大大小小的孩子。
这些孩子有的成群结队地追逐嬉戏,还有的背着竹篓在捕捉黄鳝河蚌,甚至有的看见船队回来,好奇地都来凑
聚观察。
这两个月来杨熙等人一路从北到南,跨越千里路程,见得最多的便是饥民饿殍,哪有居民能如此处一般安居乐业?荒年之中最为遭殃的便是孩童,或是跟着父母逃荒在外,或是被弃之路边成为野狗的粮食,甚至被易子而食死得惨不堪言,哪里有这里的儿童这般天真烂漫?
几名大汉走上前来,拖着三人便往沙滩上走。几名儿童凑上前来,当先一个黑黑矮矮的小孩儿好奇地问道:“阿叔,你们又去打渔了么?今日怎么网了几个人回来?”
那个脸上有几道刀疤的大汉不耐烦地挥挥手,将孩子们赶开去:“小兔崽子,少管闲事!”但是眼中的溺爱之意却溢于言表。
三人被拖上沙滩,但心中皆是一片震惊。若是丰足年景,这样一个村落自是平平无奇,但在这大荒之年,这样一个祥和富足的河畔小村,便是一个世外仙境般异数了。
远远的山坡之上,矗立着一幢高大棚屋,看到有船靠岸,那屋中便有十数名大汉奔跑而出,为首一人身材五短,但双臂上的肌肉却高高隆起,一看便知力大无穷。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疤脸大汉面前,探手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笑骂道:“老五!我就知道有你出马,万事不愁!”
后面几人赶上前来,将杨熙等人的双手紧紧捆缚,才将渔网慢慢割断,让他们站起身来。
那矮壮汉子走到跟前,斜眼睥睨道:“欢迎几位贵客来到沙野!从今日起,你们便是白沙寨的囚犯了!”
虽然此人只说了一句话,但是杨熙敏锐地发现了许多信息。首先自然是这处地名,壮汉称之为“沙野”,很明显不是官府厘定的舆图上的地名,而是当地人自己的俗称。而一般带有“野”字的地名,都是野人聚居,不从王化的偏僻之地。
而这人也说出了贼寨的名字,便是白沙寨。看到这河滩上的满眼白沙,这个名字倒是恰如其分。
那疤脸大汉哈哈哈大笑道:“几个雏儿,我怎么会拿不来?看他们行囊丰厚,还乘着几匹好马,应该也是有来头的人物,大兄要不要审他们一审?”
那矮壮汉子还在沉吟,立刻便有另一名贼人呈上杨熙的随身物品,低声道:“大兄,这人声称自己是朝廷官员,身上还有这幅牌子!”
矮汉看了一眼,脸上神色不变,只是大声喝道:“不必审了,押到后面囚牢之中关起来,不分昼夜好好看守!”说罢便转身去,与那从外归来的众贼说说笑笑,便要离开。
杨熙正想与这贼酋搭话,探听更多消息,却见这人居然下令将自己关押起来,竟是什么都不过问,不由得心中着急,大声喊道:“我有话要说....”
可是那矮汉只是充耳不闻,与一众贼人勾肩搭背地远走而去。
杨熙吐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这贼酋狡猾,他什么也不问,自然便什么消息也泄露不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些人的身份,这些人也不知这贼众底细,自也不会惹祸上身,真是明哲保身的好选
择。
但是这贼酋的态度,仍是给杨熙看出了一点信息,那便是这伙贼人只是打手,真正想捉住自己一行的,却是另有其人,也侧面印证了他们初被捕之时,那个贼人说过有人会将他们带走的话语。
那么是谁才会想要抓住他们呢?
杨熙的心中已经渐渐有了答案。
几名喽啰走上前来,按照贼酋的吩咐,将几人赶往那大屋山脚下的方向。
走到低矮的山脚之下,他们看见那岩壁之前,竖立着几处用铁棍木桩结成的牢笼,牢笼之中空无一人,但外面却散落着一些一看便是人的残骨,看起来极为可怖。
看来这便是关押他们的牢笼了。
几名喽啰将三人押入一座最大的牢笼,便自顾在笼前说笑起来,看来他们便是看守他们的哨位了。
杨熙仔细听了听那两人的对答,发现他们只在吹说自己在城中有多么威风,招惹得女子神魂颠倒,投怀送抱云云,皆是淫浪之辞,教人不忍卒听,至于有用的话,这两人是半句也未说起。
杨熙听了一会,只觉耳朵都被污烂了,只得收回心神,打量起这不足丈许的“陋室”来。
这牢笼建设在一片岩地之上,铁棍深深刺入地里,外面又捆缚了三层木桩加固,想要从内部打破这牢笼,想必非常困难。而且这牢笼之外有人看守,远望对面,虽然有人聚居之处看似一片祥和,但在这通往牢笼的道路上和头顶的大屋之间,时时有人巡逻守卫,想要逃去应该没那么简单。
这时忽然听到小沁在旁微微一叹,低声道:“这些匪人还真是找了个不错的安身之所,看那些棚屋,应该都是贼众的家眷吧。”
杨熙点头道:“应该是的。没想到在这灾荒之年,竟能在贼巢中看到这样祥和富足的景象,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小沁叹道:“盗匪也是人,也有妻小,依我看,这些人在此避世不出,便能自在过活,何必去当什么贼匪?”
说话间远远的水边传来一阵喝彩之声,三人同时看去,见到一艘渔船拖着大大的渔网缓慢靠岸,那渔网之中白浪翻滚,显然是捕了满满一网鱼儿,丰收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小乙看了此景,双目泛出兴奋之色:“原来在湖中打鱼,竟有这般收获!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果然说得没错!”
他又想到外面的天下饿殍遍地的惨状,不由得心中又是一恸,低声道:“种植庄稼的农户收到天时影响,便会颗粒无收,为何他们不干脆转行做了渔民,也能解得一时饥馁?”
杨熙是朝中官员,深谙其中道理,他黯然道:“家传的营生,岂是随便改得?农户的子孙还是农户,渔民的子孙还是渔民,让农户来捕鱼,那他们的田地便不要了么?而且这些人在湖上打鱼,本来也是犯忌之举,须知天下山泽都归朝廷所有,岂是能随便渔猎的?”
两人听了这话,都是默然不语,只能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