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转眼已是建平元年的初冬时节。
杨熙与小乙、小沁二人一同上路,马不停蹄赶往豫章一带。
他们跨过黄河,离开陈留,然后才一路转南,路经淮阳、九江、庐江,一直行了月两个月的时间,走出千余里路程,终于再也不见若虚先生追来。
看来若虚先生虽然智谋入神,但天下之大,小沁又拿出这种大胆的主意,只是乱走,若虚先生也无从找到他们的踪迹。
三人每过一地,所见皆是荒芜景象,饥民结伴逃荒,都往那关中、江南富庶之地而去,但不知那往年富庶的地面,如今是否能有丰年,给这班饥民存身过活之所?
三人虽然各怀心思,但同行日久,也不免互相帮衬扶助。那小沁虽然沉默寡言,但日子久了,总也要说上个一句半句,有时也会询问杨熙的一些事情。但她口风极紧,对自己的事从来一字不提,也绝不透露要去豫章郡做什么事情,让杨熙的疑惑久久不得其解。
虽然他们绕路颇远,但是从这条道路走来却也有一样好处,那便是一路多为平原,且有驿路通达,他们时而乘马,时而步行,两个月时间竟走了大半路程,看看豫章在望,不过几百里路程了。
驿道之便,乃至于斯。
但是这驿道之便也不是谁都能享受的,毕竟驿路的主要任务还是通邮行商,那些背井离乡的饥民若敢靠近驿道,立时便被巡逻的驿卒驱赶,道旁枕藉的死尸饿殍数不胜数。
杨熙看着这惨状,心中大为不忍,但他自己只有一身,也未携带钱粮,只能打马疾走,不忍停下观看。
他本是朝堂官身,可以利用邮驿寄送信函。他本来想要在驿站寄一封信给先生或是青儿,让他们不要担心,但小沁却坚决不让他这么做。因为只要有信寄出,以若虚先生的神机妙算,便在千里之外,怕是立刻也会找到他们的踪迹,一路追赶上来。
所以杨熙也只得放下执念,安心随着小沁赶路,只盼她赶紧到得豫章,办完事情,便要与她分别。
这一日道路平坦,无风无雪,三人竟在一日内行出近百里远近。再往前去便是松兹城,是古来便有的长江渡口,若是在此处买舟沿着彭蠡湖而上,豫章郡便在眼前。
往日三人害怕泄露行踪,轻易不入城市,只在小镇小村或者驿路客舍下榻,但如今既然已经打算买舟渡水,便也不再有那些顾忌,径往松兹城而去。
入了松兹城中,三人找了一处客店住下,杨熙忽然却觉心口绞痛,竟然害起寒症来。
也不知为何,自从走上了这南行之路,杨熙的寒症忽然又开始犯害,越是靠近南方,便发作得越是厉害、越是频繁,要不是他害的这病,一路走来还能再快一些。
所幸他已练成“导神”之法,每次犯病,不再像之前那般昏晕过去,而是可以凭借坚忍的神意硬撑过去。此时他的神思锤炼已经达到可以“内视”的境地,每当犯了寒症,都能够明确地“看”到寒
气在经络中淤积的位置,而小乙便可依言度入真气,将寒气渐渐化去,帮助杨熙抵御痛苦。
经过一夜用功,杨熙在小乙的协助下,终于熬过寒症发作,两人气血虚弱,俱都呆在客栈之内休息。
小沁左右无事,用完早饭,便自己一人出了客栈,到那江边码头探看船只行情,欲要采买一只小舟。
哪知到了码头,却见芦蒿枯败,烟水渺渺,哪里能见半个船影?
小沁揉揉眼睛,只觉自己活见了鬼了。这松兹城临水而建,自古以来便是入江渡口,如何今日一个船影也看不见?难道说这渡口竟然已经荒败了?
不对呀,松兹城中人丁也并不少,如何这渡口码头却会荒败?
小沁大惑不解,在四处走了一走,看见一位老者从旁蹒跚走过,便走上前去问道:“老丈,借一步说话。这里不是渡口么,怎地不见半个帆影?”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沁,低声问道:“姑娘不是本地人罢?怎地来这里寻找渡船?”
小沁乃是说谎的祖宗,胡诌的积年,眼睛眨都不眨,信口道:“妾身乃是豫章人士,昔年随着父兄去了北方,如今父亲过世,妾身便要随着兄长想回豫章去。记得此处有个渡口,难道此处如今不渡人了么?”
老者道:“哦!原来是豫章人事士,此处与豫章一衣带水,咱们也算半个同乡了。姑娘说得不错,此处正是渡口,可是如今却没有船了,若要渡江,趁早往上游寻阳城去!那边也许还有船只。”
小沁疑心大起,不由得问道:“为何渡口却没有船只?”
老者四处一瞧,低声道:“这个姑娘就莫要问了,问多了怕要惹来麻烦。”
小沁当然害怕麻烦,毕竟她一路走来,皆是隐秘而行,生怕泄露踪迹,但是此去寻阳城,又多了几百里路程,同样也是麻烦之至。说不得还是要问清缘由,才好决断。
想到此处她眼圈一红,泪珠便滚下来:“妾身久离家乡,只知道这条回乡路径,如今我的兄长还在客店病着,实在没法赶路去什么寻阳城了。这偌大的松兹城,难道连个能出江捕鱼的渔户也没有么?我们兄妹只要能找一艘小船,渡过江去便成了。老丈若是有甚途经能够渡河,还望不吝告知,妾身感铭大德!”
那老者见到这小姑娘哭得可怜,哪知道她只是做戏?他犹豫良久,再看看四周并无人来,便低声道:“好吧,老头儿对你说一处地方,你去看看,说不定能有船只。”
然后便听老者低声道:“如今遇上荒年,那官府也不减少赋税,大开泽禁,渔户没有活路,好多都去了彭蠡湖中,啸聚为盗,劫掠渡江客人。官府大发雷霆,不去缉盗,反而将其他渔民的船只全都收了,不让人再去湖中捕鱼,也绝了渡江的路径。如此一来,更多的渔民都没法活了,唉...”
小沁听了,心中大惊,这官府将船只都收了,他们一行要如何渡江?而且听这老者的说法,江上还有盗匪,那就算
能够渡江,也非常危险了,这缺怎么是好?
老者见她仍在悲哭,不由得安慰道:“姑娘莫哭,你明日早些出城,到城西十里的河汊处,那边尚有一些不愿为盗的渔户,仍然藏得有船,多趁着凌晨夜静,偷偷去捕些鱼鲜度日。若是姑娘届时去那里寻找,说不定能找到愿意载你们过江的船只。”
小沁又惊又喜道:“老丈何以知之?”
老者叹一口气,道:“不瞒姑娘,老头儿正是这城里的船工,幸得有一门造船的手艺在身,往日生活颇也过得。如今官府禁水,我那造船作坊也给查封了,不许我再造船只,我这日子也要过不下去啦!”
说罢摇头叹息,转身便要离去。
小沁赶上几步,将几枚大钱塞进老者手中:“多谢老丈指点,这些老丈拿去吃茶罢。”
老者推辞不受,道:“姑娘一行几人?你们出门在外,不比我等在家的,这钱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小沁随口答道:“便是我与兄长,还有个小厮,我们眼看回到家乡了,些许钱钞,望老丈不要推辞。”小沁虽然是随口胡诌,但还不忘了将小乙贬作小厮,看来与他之间仍是存有芥蒂。
老者这才受了钱钞,摇摇晃晃地去了。
小沁自回客栈,此时杨熙已经熬过寒症,听到小沁说起所遇之事,便收拾行装,准备明日一早便去城外寻船不提。
松兹城码头左近,是一处看上去有些荒败的造船作坊,作坊之前有一间小院。
一名老者走入院中,赫然便是方才给小沁指点迷津的老船工。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院墙下的几扇草荐,露出下面一个木笼,只听里面发出“咕咕”的叫声。
原来是一笼“飞奴”。
所谓“飞奴”,便是经人驯养的鸽子,可以远距离传递信息,使用得法,比那驿路还要快。
但是寻常百姓,谁能驯养飞奴?
老者伸手入笼,捉出一只最为强健的灰鸽,将一节细细竹管绑缚在鸽脚之上。
那竹管之中,装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绢帛,上面写着几个古怪如榫卯互锁的怪字,像是真么密文。
老者手上一松,那灰色的“飞奴”便直冲天际,向着北方直直飞去。
一个月前,百家盟以飞奴传信,广谕各地盟众,若见到一女二男同行,那女子手上还缺了一个手指的,必须马上向盟中报告。
这老船工,便是百家盟机巧一派的弟子!
今日小沁给他钱钞之时,他便已看见了女孩儿手上的残缺,装作不经意地一问,又问出她与两名男子同行,不是盟中正在找的人,又是何人?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放出飞奴,将这几人的行踪报上盟中。
小沁等人一路有惊无险,隐瞒行迹来到此处,没想到在这远隔千里之外的地方,行踪最终还是泄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