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交看到女儿在一片惨白的月光中向自己走来,最先感到的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因为他的这个女儿,只为家中带来了无尽的灾难。
素素的母亲是刘交从外面买来的一个侍婢,模样虽好,但是没有家世来历,又没给他生个儿子,所以只能做个小妾,在府上从来谨小慎微,不敢得罪任何人。
素素是个庶出女儿,在家中的地位自然不会太高,从小便被嫡出的兄姐欺凌,家中童仆也拿章作势,不把她当作正牌的小姐。
她五岁时,母亲便在忧苦之中去世了。自此以后,她在家中的地位更是一日不如一日,被那飞扬跋扈的兄姐动辄寻隙,又打又骂。
但是过了两年,素素的一兄一姐便相继暴病而亡,连刘交的夫人也得了瘫嫯之症,变得呆呆傻傻,任是什么名医也救治不得,挣了几年,也是一命呜呼。
短短几年,刘交便从儿女双全,变成孤家寡人,素素倒成了他唯一的子息。但虽然没了欺负素素的兄姐,素素本人也并没有获得刘交的宠爱,反而被刘交认当作是天煞孤星,命犯太岁,才将兄姐大娘一一克死,对她更是冷淡无比。
不知道是幸与不幸,素素年纪初长,竟出落得一副美人胚子,生的花容月貌。刘交看到女儿貌美,自然将她做了政治交换的工具,早早将她许给红阳侯王立的嫡子。
那时正是王氏外戚如日中天之时,能够攀上王家这等煊赫的亲家,刘交可谓是撞上了大运,也不管女儿肯是不肯,一过及笄之年,便将素素送进王府当中。
可是素素嫁了不到两年,那王立的独子便也得暴病而死,王立伤心过度,卧病在家,当时的大司马王商死后,本应由王立继任,但天子恼他颓丧,竟将他跳过,让王根当了大司马。
素素嫁后,先是死丈夫,又给夫家带来如许厄难,王家再也忍她不得,便将她送回家中,权当没有这个媳妇。
刘交本拟以女儿换取靠山富贵,没想到这个女儿真是个扫把星,竟然害的王立一家屡遭噩运,想要交好的意图完全落空,反而结下一个仇家。但后来王氏倾颓,倒是没功夫与他算账,这确是后话了。
他更不敢将素素久留家中,只是四处与她寻亲,终于在昌陵县中寻得一家廖姓人家,贪图刘家势大,不嫌素素再醮,想要与他家结下这门亲事。
刘家只想赶紧送素素出门,哪管她是愿是不愿?此时能有人接盘,白白陪送了许多东西,将这素素送出门去,径去做了廖家的媳妇儿。
后面的事便是杨熙他们探案知道的事了。
素素再醮没有几年,便又死了一个丈夫,被廖家送瘟神一般送回家来。她两度嫁人,两度守寡,自此变得疯疯癫癫,被关入后宅,再不得出头。
所以那日见到素素莫名其妙地横死,刘交虽然悲痛,但是心中其实是如释重负。
这个带来无边厄运的女儿死了也好!
所以他并没有执意要京兆府查那素素的命案,试想宗伯的女儿死了,若他自己不善罢甘休,京兆府哪能不查?
如今他在深夜之中,忽然看见本来已经死掉的女儿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心中不是欢喜惊讶,而是恐惧惊怕!
如果刘素素仅仅是个可怜女子,那倒也没什么出奇,可她为什么还有一身诡异的功夫,又怎么会有百家盟中“蛛夫人”这个名号?
这要从素素的母亲说起。
她的母亲是刘交从外买来的小妾,身份成谜,不知从来,但其实她的母亲,正是百家盟中的前代“蛛夫人”!
二十多年前,长安游侠与百家盟曾有一场大战,张逸云一人单剑,几乎将百家盟上层杀得尽了,盟主都死在了逸云的剑下,可谓以一己之力,将百家盟杀成了不敢出头的“鬼窟”。
那一战之后,百家盟中之人死的死,散得散,逃得逃,偌大一个盟会差点分崩离析。素素的母亲蛛夫人虽然逃得性命,但再也不敢回到盟中,只是流落草野,被当做流民,卖做奴婢,最终流落到刘交家中,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蛛夫人被逸云杀得怕了,只想远离是非,隐姓埋名度日,是以虽在刘府之中受尽屈辱,但也咬牙忍
受。不然以她“蛛夫人”的毒术武功,便是想要将刘府上下杀尽,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她虽然逆来顺受,但是只怕自己去后,女儿受苦,便偷偷将武艺和毒功传给素素,让她防身。
母亲去后,素素在府中尝尽辛酸,受尽欺凌。她性子不若母亲那般软糯可欺,而是果决狠辣,缜密细致,她一边练好武艺,一边偷偷配置毒药,将欺凌她的兄姐一一药死,还在大娘身上动了手脚,让她死得苦不堪言。
但害死兄姐,也并未换来父亲的怜爱,而是换来从天而降的一纸婚书,让她如遭晴天霹雳。
她深居后宅,平日无人理她,便乐得在院内习武,不想间壁陈家的儿子顽皮,爬上墙头,看见她的行径,由是与她相识。
那陈氏子虽不学无术,日日在外游荡,但面皮俊俏,兼又生得一张油嘴,素素没见过男子,只被哄得芳心暗许,信了他的许诺,等着他上门迎娶。
但是陈都为大将陈汤之后,家风门楣怎能允许他娶一个庶出的女子进门?是以陈都也只是嘴上花花,至于是否能上门提亲,他对父亲说都不敢说。
然后素素便被父亲许给了王家那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男子。
素素虽然学了一身武艺毒功,但毕竟还是个小姑娘,难道还能将自己的亲爹杀也不成?顿时哭得死去活来,只是不愿出嫁。
可是女子婚嫁,又怎能违拗亲生父亲?所以无论她怎么挣扎,也只得被嫁入王家。
进入王家之后,她顿时心凉了半截,因为她嫁入王家,竟只是个侧室,那王立之子王融另有大妇,如今见来了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妹子,当然是吃味无比,三天两头刁难与她,恨不能将她逼死才罢。
素素出了虎穴又入狼窝,她母亲给人做妾,受尽屈辱,郁郁而终,如今自己竟然也成了个妾室,这让她如何忍得?
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竟下毒将王融毒杀,终于被王家送回刘府去。
她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回到家中更是受尽府上冷眼,但是有了这个扫把星的名号,却也没人再敢欺负于她。
她归家之后,隔壁的陈都又来撩拨。此时素素已然是孀居之身,便也不再顾及男女之妨,日日逾墙去与那陈都欢好,干尽那没廉耻的勾当。
那陈都将妻子丹翡晾在家中,每日只说是流连勾栏,实际上却是与这刘素素在一起偷情!
虽然刘素素武艺高强,偷偷来去未被人发觉,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交听到一些风声,说自己的女儿有些龌龊,心知不能再让她留在家中,便赶紧为她寻了一桩亲事,让她嫁去廖家。
虽然此番再嫁,她心中不情不愿,但那廖氏子对她却是极好,她待要故技重施,将他毒杀,却又一时下不去手。
就在这犹豫之间,时间忽忽过去年余。一日她正在家中闲坐,却有一名老者找上门来。
这人正是百家盟的蝠先生。
这刘素素所嫁的昌陵郡距离那百家盟的老巢不远,蝠先生在街市上偶遇刘素素,竟发现她与那蛛夫人长相肖似,暗中查探才知蛛夫人早已已嫁做人妇,生过女儿,与世长辞而去。
蝠先生暗中观察,发现刘素素竟然继承了蛛夫人的武艺和毒术,恰如那蛛夫人当年一般,忍不住现身与她见面。
听了蝠先生说完当年之事,刘素素如梦初醒,才知道自己的母亲竟是这样一个神秘组织的成员。
“你愿意回到盟中,继承蛛夫人的名号么?”
听到蝠先生的这个邀请,刘素素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下来。
她和母亲这么多年受尽屈辱,受人摆布,此刻知道有如此庞大的一股势力,可以为她撑腰,她又如何不愿?
从那以后,刘素素夜间与廖家子欢好之后,就用迷药将其迷倒,再去那百家盟中听令。半年不到,做下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龌龊之事。
但她丝毫没感到后悔,只觉自己心中压抑的情感全部释放了出来,再也不用受那世俗礼法所约束。
后来廖氏子感到有些不对,与刘素素生出嫌隙,刘素素便狠下决心,操动毒虫日日噬咬,终于将这第二任的丈夫也给害死
,又被送回家中。
从此以后,刘素素便装疯卖傻,深居内宅,但暗地里却时时逾墙而出,继续与那陈都欢会。若盟中有事,便化身蛛夫人,或杀人越货,或刺探消息,行事狠辣,不留余地,闯下大大的恶名。
昔年先帝在太学考教诸王,遴选太子之时,那傅介子之孙傅云舍命刺王,便是百家盟从中做的手脚,否则那傅云怎么可能在戒备森严的太学中提前潜伏?
当时刘素素也在旁躲藏,欲要从旁策应,但是看到若虚先生出手拿下傅云的神技手段,哪里还敢出头?只能潜伏至夜间方才逃走。
但是那天她本与陈都有约,陈都见她久不前来,心中犯疑,所以见面之时多问了几句,刘素素心中有鬼,兼之凶性难抑,竟将陈都活活勒死。
陈都一案震惊长安,京兆、金吾联手查访,只为找出凶手,功曹杨熙更是步步紧逼,差点逼出她的马脚。
为了防止行踪被发现,刘素素只得接二连三杀死目击证人,最后只有通过诈死一途,才终于摆脱追捕,实在是狼狈至极。
盟中为她提供了庇护之地,但小娘子也严令她必须克制,不得向刘交、杨熙等人寻仇,以免破坏百家盟复兴的大局。
但是如今,小娘子已经被囚,那钓鱼的安排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她与蝠先生来长安城中作乱,并且趁乱将杨熙劫走!
所以她已经不再需要克制,不再需要躲躲藏藏。
回到长安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亲手杀掉自己的父亲刘交!
毕竟今日之后,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长安了。她又怎会让这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善终?
“父亲大人,”刘素素的嘴里吐出低低的笑声,“见到女儿还活着,您好像不太高兴?”
刘交全身冷汗,手中摸着身边早已冷硬的小妾的尸身,耳边却听到有无数悉悉索索的声音正在爬上床榻。
“我...你...”刘交想要出声,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听着越来越大的虫蚁爬动的声音,终于明白了那些吃掉“女儿”尸体的毒虫是从何而来。
这根本就是眼前这个女儿一手操纵的结果!
刹那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些骇人听闻的杀人凶案,应该就是自己这个女儿所为!
自己这是教养出了一个什么怪物啊!
但是再回头一想,自己好像也根本没有教养她什么,只是将她作为一件货品,两次嫁出,也只为了自己的利益。
“素素...素素...你要...做什么?这些虫子...快把他们赶开!”刘交只觉无数的毒虫爬上自己的躯体,让他一动也不敢动。
“从今天开始,刘素素这个人便不在人世了。你刘交便是杀了她的罪魁祸首,便也陪着她也去死吧!”蛛夫人看着这自己血缘上的父亲,此刻却如一只狗一般,只是害怕死亡的到来,登时息了向他兴师问罪的想法,只是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事,高举过顶。
衣袖滑落,一截雪白的皓腕伸入月光之中,她手上托举着一个黑沉沉的木质小鼎,鼎中竟突然溢出氤氲的紫气。
那紫气在蛛夫人身畔缠绕,衬得她如鬼似魅。她吸入一丝紫气,脸上半是陶醉半是清醒,双目发出慑人的紫光。
“上吧,全部吃尽!”蛛夫人的声音空灵如鬼。
那无穷无尽的毒物似得了号令,如潮水一般向着刘交的七窍之中涌入,
刘交一声惨嚎,双手用力扑打身上的毒虫,但嚎声立刻低了下去,因为无数的毒虫从他的口中争先恐后地钻入,瞬间咬穿了他的喉咙。
蛛夫人将小鼎收入袖中,再也不看那虿虫争噬的惨状,只是自顾转身而去。
身后无尽的毒虫跟随其后,亦步亦趋,仿佛无数的臣子正在朝拜至高无上的女王。
屋檐之上的蝠先生默默地看着这父女相残的惨剧,双目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到蛛夫人走出宅院,他才将袍袖一挥,仿佛传出号令,就见刘宅四面同时火起,恰似油浸过一般,烈焰瞬间窜过了房顶,将这一片罪恶的屠场与过往之事尽数焚为灰烬。